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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平息了,义勇军就地缴械解散,宝华寺大殿前人力车堆成山。赵大率一百多辆人力车浩浩荡荡返回市区,市民们挥舞彩旗涌上街头夹道欢迎。赵大在鲜花和学生的簇拥下来到良友厂。良友厂在一片废墟上搭建了一座临时舞台,庆祝大会在这里召开。记者争先恐后将赵大围住,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要他介绍大刀队的英勇事迹,赵大却木讷起来,说:“先让我把这一百辆车解决了吧,不然车行老板都要喝西北风了。”一边说一边挤出人群,和工友一起,将一百多辆人力车全部拉到工部局。这些车辆都有工部局登记过的照会,工部局会很快叫车主来认领。之后,他径直到摩登酒行来找祥海,兄弟重逢,格外高兴。
当晚,祥海把阿毛夫妇、车夫老蔡都叫在一起,酒行早早关了门,在店堂里设下便餐,为赵大接风。一张八仙桌,论资排辈,赵大上座,面对排门板,阿毛娘子论备份,是赵大的表妹,和阿毛坐在赵大右边,祥海背靠排门板面对赵大,方便说话。老蔡坐在赵大左边。祥海举杯庆贺赵大完好无损归来,阿毛娘子关心地劝说赵大:“虽然做了英雄,但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以后恐怕要悠着点才好。”赵大哈哈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无牵无挂,只要有你们记得我,此生足矣!”阿毛娘子道:“亏你说得出,也该找一门亲事了,免得赵家断了香火。”赵大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祥海听了颇有感慨。想赵大何时吟过诗词,这句诗想必一定是沈姑娘教过多遍,且暗中吟诵过无数次才可以出口成章。本来他有意趁此机会发动大家替赵大物色一位中意的女子来续弦,可这么多年以来,赵大还没放下沈姑娘,可见再没有一个女子能替代沈姑娘,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提及,以免触动赵大心思引起伤感。阿毛娘子并不知其中含义,只知表哥还想着沈姑娘,就撇了嘴,不再说话。祥海转移话题,问赵大怎会突发奇想,拿黄豆来打仗。赵大笑说,他小时候偷了地主家的豆子,因为家境贫寒,身上衣服捉襟见肘,害得他逃跑时兜不住豆子,撒了一地,自己踩上滑倒,被财主抓获毒打了一顿。这个不齿的经历竟然在抗日战场派上用场。鬼子一开始摸不着头脑,黑暗里不知地上哪来满地铁丸,一踩一跤,还以为是什么滚地新武器。鬼子踩到豆子的很多,踩上的统统倒地,三八大盖一味朝天开枪,大刀队趁机冲杀。祥海说,报纸把它总结成神乎其神的“黄豆战法”,称是土法战胜洋枪的典范,要效法推广。赵大摇了摇头说:“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再来一次‘黄豆战’,恐怕大刀队都得死光。”老蔡夸赵大艺高胆大,要没有一些功夫,断然不敢上战场。赵大说,上了战场根本不怕死,见一个杀一个,大刀都砍卷了,后面钝刀杀人,靠的是力气和勇气,一刀下去,鬼子不是被砍死的而是被敲死的。说得众人目瞪口呆。阿毛娘子夸赵大高大威武,讥笑要是阿毛上去,不被鬼子打死自己就吓死了。阿毛朝她翻了个白眼,说:“不要看我长得矮小,蛮力气还是有的。你看一二八那天,车夫死了,我还活着,要是没有些体力,哪里逃得了日本人的炸弹。”阿毛娘子说:“不要跟我争,你做衣裳是顶顶高手,打仗肯定不行。”众人都笑。阿毛是两条弄堂出了名的怕娘子的男人,个头比娘子矮了一头,娘子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做衣裳赚的一分一钿都要上交的好男人。然而在座的除了老蔡都知道阿毛是真正的英雄后代,包括阿毛娘子,要不是那天亲眼见方宗明他们对阿毛尊敬有加,如果阿毛告诉她,他是革命军后代,她一定会一位阿毛睡梦还没醒。阿毛娘子总在阿毛面前称她是义和团的后代,阿毛觉得娘子喜欢炫耀她不明不白的身世才是真正的空穴来风白日做梦,明明是吴妈的女儿,怎么会成了义和团的后代?祥海觉得阿毛娘子敢说敢做,是个有担当的女子,早就想将酒行交给她打理,趁机对阿毛说:“阿毛兄弟别逞强,你是有名的老好人,弄堂里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嘴硬回家吃辣火酱。”说着敬了阿毛一杯米酒,又说,“阿毛老弟,你来了‘一街两坊’就不要再回广福了。你在二号里做你的裁缝师傅,顺便帮我看顾弄堂,娘子打理酒行,她也可以有个帮手,你看行不行?”米酒是祥海特意早上卖酒时留着晚上给客人喝的,阿毛酒量不行,但是每天要喝几杯才行。老蔡酒量很好,自称千杯不醉。自从酒行搬来此地,可高兴坏了杨树浦那一帮喜欢喝米酒的客人了,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来买米酒的人越来越多,要是不预留一些,自己是吃不到的。阿毛喝下一口酒,说:“多谢李老板看顾,只怕娘子担当不起。”祥海说:“我看娘子是个有担当的女子,你为何说她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嗔怪阿毛:“我如何担当不起?我怀梅芳时,你在广福,一年没来两次,出一泡烂污就走,来一次就让我怀一个女儿。我一个人在祥庆坊,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操劳。生下孩子你也没来过几次,你逃难来得了伤寒还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你,你才死里逃生?我现在又怀着大肚子,吐得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吐到眼乌子翻白黄疸水都吐出来,你死人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端一碗水要喊你几遍。生兰娜是难产,生不出来,我以为这一次一定是死定了,多亏隔壁阿庆婆帮忙,用脚抵着我的屁股硬是将婴孩拔出来,我才死里逃生,你以为女人生孩子像母鸡生蛋一般轻巧?现在我一个人既要照看两个女儿,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怎说我担当不起?都说你是老好人,赚的钱都让我花了,你说花你的钱应不应该?李老板肯看顾我,说明李老板有眼光,我怎么担当不起!”阿毛娘子不顾今天是给赵大接风,自顾自顾说话,说得阿毛一声不响,赵大也是愣住了,他和表妹从小不在一起。以前只知这个表妹心比天高,不知她嘴不饶人凭般厉害。阿毛娘子喧宾夺主,尚觉不尽兴,又开始数落阿毛:“你说你除了做两件衣裳,还能派什么用场?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你来顶。”说得大家又笑。然而,阿毛心里明白,娘子虽然精明干练,但确实是个瘾君子,只要一有钱就偷偷到烟馆里去吃鸦片,瘾头上来什么都不顾,如果祥海将酒行托付给自己娘子,他替祥海担心,这个千斤重担娘子真的挑不起。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酒后壮胆,敞开来道:“娘子一日离不开鸦片,有鸦片像人,没有鸦片抽时像鬼,恐怕真的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双目圆睁,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说道:“现在哪里去抽鸦片,早就只抽旱烟了。”阿毛仗着客人在场,毫不让步:“马玉山路上开了爿烟馆,一有钱你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祥海等人暗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彼此都这么不给面子。阿毛娘子好像只有把阿毛贬得一文不值,才显得自己在家是掌权的,而阿毛平时对娘子百依百顺,说话也是低声细气的,今天赛过吃了豹子胆,居然敢与娘子顶撞,祥海和赵大都觉得意外。
阿毛娘子没想到阿毛竟敢揭她短,气得一愣一愣,“啪”地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说:“我说没有去过就是没有去过,所以我将筷子扔在这里!”祥海说:“娘子息怒,我们都知道娘子是能干女人,阿毛是老实头,不会说话。就这么定了,酒行就叫娘子管了。不过鸦片要慢慢戒了。”其实祥海也知道阿毛娘子在吃鸦片,在桌上这么一说,等于坐实了阿毛娘子是吃鸦片的。阿毛娘子见李老板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赵大心想姨娘在一年内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必定不是亲生的,传言表妹是林黑儿的女儿,姨娘没说过,赵大也不问,但对表妹抽鸦片烟早就看不顺眼,这时跟着祥海说了句:“鸦片戒了再说吧!一个女人吃鸦片,总不像样子。”阿毛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赵大,见赵大这么说,只好应了。老蔡像是看了一出戏,举杯说:“来来来,为赵大兄弟安全归来干杯!”大家都举起杯,未来得及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将排门板敲得“嘭嘭”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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