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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说东华学士近些年几乎是李正书一人的头衔,也难怪李正书明明并不掌握什么实权,却在齐国有相当的影响力。
姜望心里琢磨着,行动上却并不慢。赶紧行礼道:“这是姜望莫大的荣幸,有劳学士指点!”
李正书笑了笑。
“指点”有时候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种不正式在朝堂任职的大儒,向来对麻烦敬而远之。
但姜望是可以参与摧城侯府家宴的晚辈,于情于理他指点一下都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做什么准备,张口便道:“要理解这段史料,只需要理解一个地方——‘青丘’。”
“青丘是个什么地方?”
“这地方在万妖之门后,乃狐族圣地。景太子射杀龙狐,景太祖却将他放逐到青丘,这不是简单的放逐,这是让他去死。这种程度的惩罚,绝不是简单的‘视之不详’可以解释的。何至于此?”
“我们再来看这件事情的起因。”
“景太子亲赴万妖之门后,射杀龙狐,以其皮毛制成裘衣,送呈景国皇后。一则夸耀武功,二则表现孝心。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甚至应该是值得夸赞的事情。为何景太祖竟会恨成那样、要他去死呢?”
李正书语态从容,娓娓道来,很善于启发听者的思考。一言一思,实在是有一种时光赋予的魅力。
“我们应该注意到。在《史刀凿海》卷一的部分,司马衡记有一笔,曰‘太祖镇妖,分而化之,聚而歼之,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姜望当然记得这一段,背是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的确想不到它跟景太子射龙狐有什么关系。
李正书十分耐心地道:“万妖之门构筑于上古时代,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实在是人皇的无上功业。但万妖之门后的厮杀,却是从未中止。妖族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攻现世。
万妖之门不是说立起来就可高枕无忧,需要有人不断地维护、加固。
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景太祖立天京城于万妖之门上,由此建立景国,号为天子守国门,一度有人皇之望。
他也的确在万妖之门后,建立了不凡的功勋。
万妖之门后,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世界,对我们来说,现在还有太多的未知和危险存在。当然最大的危险始终是妖族。
人族大军和妖族在那里厮杀,跨越中古、近古,一至于如今,从未停歇。
《史刀凿海》所载‘七年逐虎’,是说景太祖用七年的时间,驱逐了当时盘踞在战场最前线的虎族,大大推进了人族在万妖之门后的阵线,为人族大军赢得了更多的战略空间。
而柴胤乃犬族第一强者,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击退了他。
这处记载的重点,在于景太祖对待妖族的政略……在于这个‘分而化之’。
景太子射龙狐的年代,狐族就是景太祖分化妖族的主要目标,龙狐则是当时最有名的狐族强者。”
姜望有些恍然了。
李正书继续道:“这件事表面上的原因,是龙狐乃万妖之门后景国正在争取的妖族强者。景太子鲁莽的行为,毁掉了景国分化妖族的努力。所以景太祖‘以为不详’。”
姜望若有所思:“非不详也,是不智?”
李正书又道:“但在当时的形势里,分化妖族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关于那个年代的妖族形势,很多史料都有记录。龙狐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角色,索求无度,根本没有诚意。不然景太子射杀它,也不会引得军中欢呼‘永寿’——这件事情在史刀凿海里没有记载,景史不闻,楚史里却是有记载的。”
他说着,顺便就背了一段:“伯庸射龙狐,乃得军心,山呼永寿。”
“原是如此!”姜望恍然大悟:“短短一段文字,不意有如此波澜!”
李正书微笑道:“能于青史留名者,自然都有壮阔一生。”
伯庸即是那位射杀龙狐之景太子的名字。
一般来说,只有敬贺天子,才会用到“永寿”一词。
军中欢呼“永寿”,既不合礼,又显得伯庸有收拢军心之嫌疑,实在太过僭越。
如此说来。
景太祖以不详之名,逐杀伯庸,恐怕还是天家争权那一回事。
景国史书对此当然要有所避讳,楚国史书则完全不会替景国遮掩。
而司马衡之所以在《史刀凿海》里并不收录此事,大约是对楚史记载的景国历史并不能够完全信任……
读个史书真是复杂!
姜望觉得比什么观自在耳之类的道术修行,可难太多了。
李正书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真大儒也!
不愧是青崖书院大儒……嗯?青崖书院?
姜望莫名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到李正书又道:“但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景太祖早有废后之意!”
他那俊逸非凡的脸上,表情无辜得紧。好像在说,你自己脑子不够用,忽左忽右,可不能怨我。
他微笑道:“我只说一件事,当时的皇后,乃是大罗山出身。之后立的皇后,却是玉京山出身。”
在整个“教导”的过程中,姜望的观点完全是随波涛起伏,跟着李正书的讲述不断游走,七上八下,频频转弯。每每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接着就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直到最后,其人才忽以真相宣告!
倒不是说有什么坏心思,但这恶趣味,也是太有青崖书院的感觉了……
真够无聊的!
而由此推及……齐天子故意问这样一个复杂得让人头炸的问题,哪里是什么仁慈天子?分明有意看我姜某人出丑!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姜爵爷也只能配合地疑惑道:“事涉道门三脉的斗争?关乎景国皇室和道门三大圣地之间的暗涌?”
李正书笑了笑:“你如果读完了景略,那你应该知道。景太祖之太子,先立长子伯庸,伯庸之后立商华,商华之后立子昭。但最后等到景太祖退位修行,继承大位的,是符仁。所谓景文帝。”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自然是不太方便细说,同时也不必再细说了。
姜望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了一阵,道:“我实在糊涂!”
他对齐天子道:“陛下您也看到了,姜望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认得那些字,但它们凑在一起,我便难得明白。”
对他急于摆脱读书枷锁的小心思,齐天子只回以漫不经心的眼神:“你去楚国之前,朕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姜望道:“臣自不敢忘!”
“自己说吧。背了多少了?”
“臣,背了一些……”
“一些?”
“约有三分之一。”
“约有?”
姜望斩钉截铁:“确有三分之一!”
“玉郎君,你来替朕抽查,就抽查前一百卷的内容。”天子随口说罢,又问道:“时间可够?”
李正书含笑回道:“朝议还早。”
齐天子于是一挥手,懒散之中,也真有山河独断、定鼎千秋的气势:“开始吧!”
这一章写完,人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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