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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许洪亮的名字,端着水盆的晴盈愣住了,她把水盆重新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她认出了江德州,在沧州时,老人经常出入许金府,是许家客上宾,更是舅老爷的玩伴。
晴盈攥着湿淋淋的双手走近江德州,一句话没出口,“扑通”跪下去,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许洪亮两口子以外与许家亲密无间的人,她激动,她痛哭,声泪俱下。
晴盈的举动吓了江德州一跳,他“腾”站起身体,傻呆呆地注视着跪在脚底下的女人,女人的肩膀在颤抖,泪水滴落在地上。江德州语气磕巴:“你,你是谁?”同时把惊诧的眼神投向杨同庆。
晴盈深深垂着头,嘴里嚼着泪水,“江管家,您,您不认识俺晴盈了吗?”
杨同庆走近晴盈身边,伸出双手想拉她起来,他的手掌停在半空握成了拳头,砸在桌子上,瞪圆了眼睛,说:“她是,她是许家……”杨同庆把晴盈与雪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江德州。
听说跪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少奶奶,江德州蒙了,他以前听说过,为了照顾李氏和许洪亮,许老太太把身边最有眼力劲的丫鬟晴盈送给了李氏,没成想,蛇蝎心肠的李氏妄作胡为改变了晴盈的命运,还把许家孙小姐当丫鬟使唤。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的许家媳妇,她至少与许洪亮有过夫妻之实。
“快,快请起,二少奶奶,您,您别给俺跪着,俺,俺江德州受不起呀。”江德州的大手在晴盈眼前做了一个请起的动作,“二少奶奶,那个小院里的丫头就是许家孙小姐吗?”
晴盈举起一只手,泪如泉涌:“是,俺发誓,丫头是许家的人,俺,俺晴盈如说一句谎话,五雷轰顶……”
江德州身体往后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窗外,半天没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可怜的女人,他恨自己当年赡前顾后,没有出面制止许家与李家的婚事。
空气静默了片刻,江德州看着杨同庆,对晴盈说:“少奶奶,您带俺去见见二少爷可好?杨老板说您知道他在哪儿,是吗?”
“是,俺知道,俺知道,江伯,您快劝劝他吧,抽大烟会毙命的……”
杨同庆想陪着江德州一起去烟馆,江德州说:“不用,我们两个人去就可以,不会引起鬼子的怀疑。”
“好,江伯,回来咱们一起喝酒,俺做几个下酒菜,咱们不醉不休。”
“不,俺还要连夜赶回蟠龙山,给一品一个交代。”江德州摆了摆手,跟着晴盈踏出了面馆。
天黑了,坊茨小镇的街灯亮了,各家店铺里的灯也亮了,把曲曲折折的巷子藏在黑暗里,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猫叫,小孩哭,被风零零散散扯到了大街上。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大街小巷少了脚步声,多了车铃声,墙边上的雪一点也没有融化,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反射不出多少亮儿。人力车夫的大脚板砸在冰硬的水泥地上,砸碎了雪,砸碎了冰,车轮下溅起稀碎稀碎的冰碴,和冰凉凉的雪水。
卧云楼烟馆屋檐下的罩子灯闪着绿幽幽的光,碗口大的灯影落在门口台阶上,四周都是黑色的,黑色里蹲着、躺着、趴着几个人影,看不清面目,有的蜷曲着身体,头埋在窄窄的胸膛,发出单薄的呼吸声。有的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不知有没有气息?有的瞪着无神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没有多少色彩,像极了荒山野岭之间的孤魂野鬼。
烟馆一扇窗户大敞着,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风毫不留情地钻了进去,屋里桌上的烟灯在摇曳,几个挑烟的丫鬟用胳膊护着烟灯,床上躺着盖着毛毯的大烟鬼,一个个眯着眼睛,锁着脖子,贪婪地享受着那一点点鬼火,远远看着像一具具尸体,这几具尸体嘴巴会动,吞云吐雾。
在这堆尸体里,江德州寻到了许洪亮的身形,许洪亮像一只没有肉的、变质的臭大虾,脸颊凹陷,肤色青绿绿,黄啦啦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手里烟枪,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不,这已经是冬天了,他的生命已落入灰尘,只有一丝浅浅的血管拉着一颗枯萎的心脏微弱颤抖而已。
江德州老泪纵横,他为眼前的许家二少爷流泪,为许老太太流泪,许老太太如果知道她心爱的儿子不久人世,她会发疯呀。许洪亮自小天资聪慧,是许家唯一一个留过洋的男孩,回国后在德国领事馆做事,这是许家的骄傲,可是,眼前柴毁骨立的男人哪儿还能找见昔日的英姿?
江德州奔扑到窗前,往窗里面探着头,向屋里喊了一声:“二少爷……”
屋里没有人应答。
江德州哆嗦着嘴唇又喊了一声:“二少爷,咱们回家吧……”
烟馆的门开了,从里面冲出几个打手,手里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站在台阶上猖獗地吼叫:“哪个在叫唤?”
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由远至近,朝着江德州和晴盈冲过来,江德州眼疾手快,伸出大手揪起晴盈的后衣襟,往墙角一拽,晴盈脚下打了一个磕绊,趔趔趄趄撞在地上一个僵硬的尸体上,她连连后退了几步,被另一个物体绊了一跤,她慌乱地扶住前面的墙,脚底下伸出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吓了晴盈一跳,低头看过去,此人眼已经瞎了,披头散发,半张着嘴巴,喉咙里扯着沙哑的声音:“你,你踩到俺了,给钱。”
晴盈身上哪有钱呀,她回头看看江德州,江德州大手在怀里掏了掏,没有掏出一个铜板,正在僵持的时候,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戛然而止,从司机座位上跳下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飞快绕到轿车右侧,双手打开车门,速即,抽出一只手,高高擎起护住车门上沿,从车里迈下一个女人,女人斜靠着车门翘起一只脚,扭着脖子往后看着脚后跟,司机慌忙蹲下身体捧起女人的脚,用衣袖弹着女人脚上的靴子,是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靴,在这个阴暗的地方,红得夺目;往上看,女人身段优雅挺拔,一袭锦织旗袍在袒露的、白得耀眼的双腿之间游荡,旗袍短短的袖口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绽放在圆润的手臂之上,双手里揣着精致的暖笼;肩上披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头上一顶压住眉梢的贝雷帽,帽檐一圈黄色狐狸毛;脸上施着浓浓的胭脂水粉,小小的眉眼,细瘦的鼻子,薄薄两片嘴唇。
墙角躺着的、但凡有点力气的烟鬼看到这个女人,就像苍蝇嗅到了一枚臭鸡蛋,蜂拥而至,他们一个个双手举在半空,头磕在地上“咚咚”响,嘴里吐字不清地哀求:“漂亮的小姐,您赏点钱吧,行行好……”
女人擎起一只小手,在肩膀上晃了晃,撇了撇红嘴唇,拉着长音吐出一个字:“给___”
司机从裤兜里摸出几十个铜板撒在地上,那一些大烟鬼连滚带爬,争先恐后扑向那几枚铜板,你争我抢,有的甚至大打出手。烟馆台阶下瞬间乱了套,哭喊、厮打、乱骂……此起彼伏,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女人用手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像看一出精彩的戏。
烟馆台阶上的门缝里露出一张肥嘟嘟的大脸,往前抻着脖子,一愣神,疾速把两扇门往两边一推,双手提着长袍衣摆,头上顶着半拉门帘,小跑着奔下台阶,一溜烟到了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侯小姐,有失远迎,您怎么有时间光顾卧云楼?”
女人鼻腔里“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呸,谁愿意来你们这种臭地方,天这么冷,你们两个伙计找俺家里去了,什么意思?你是这家烟馆管事的吗?你来的正好,俺来问你,砸你们玻璃的那个少爷去哪儿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别说让你们滚出坊茨小镇,明天的太阳你们休想见到……”
“俺,是,是这家烟馆管事的……”管事的点头如捣蒜,“俺哪敢把他怎么样?一听说是您的未婚夫,俺们偃旗息鼓不在追究,您瞅瞅,不知哪个多事的伙计还真去找您啦,罪过罪过,叨扰您侯小姐清净了。”
“去找俺正好,俺今日是来警告你们一声,他做的事情有俺一人承担,不就一块破玻璃吗,来人,给钱。”女人没有正眼瞅管事一眼,眼睛傲慢地瞟着半空。
她身旁的司机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钱,攥在手里,在管事眼前晃了晃,轻蔑地问:“这一些钱够不够?够砸几块玻璃的?”
管事的锁着肩膀,垂着眼角,偷瞄着司机手里的钱,喏喏连声:“够,够,够砸……可,不能砸呀,这么冷的天气,这不是砸玻璃,是砸俺的饭碗呀,俺,俺也是替日本人做事,请侯家小姐多体谅。”
“日本人?!日本人也不会不给俺侯家面子,以后不要拿着日本人做挡箭牌……”
江德州哪有这闲心思看光景,他想再回头看一眼许洪亮,停在路中间的小轿车把那扇窗户挡得严严实实。
江德州的脚步绕过小轿车,往窗户前靠了靠,一辆运尸体的独轮车不知从哪儿“吱呀吱呀”钻出来,横挡在他和那扇窗户之间。也就在这空挡,耳边穿来了鬼子大皮鞋“咔咔咔”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江德州站住脚步,扭脸看看跟在他身后的晴盈,向她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卧云楼烟馆。
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独轮车的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拉死人的平板车,沉重的车轱辘碾压着地上的雪,伴着推车人大口大口喘息声,袭击着夜,惊扰着风,冷风夹着残枝败叶在街头街尾横冲直撞。
江德州往马路牙子上挪挪脚步,给身后的平板车让出一条路,他不敢抬头,弓着腰,听着平板车从身前“吱扭吱扭”走过,恍惚间,平板车上躺着的尸体动了动,像是许洪亮。许洪亮还有最后一口气,伸着硬邦邦的胳膊,他想抓住一点热气,抓不住,他急得呼救:“江伯,江伯,您帮帮俺,帮帮俺……
风撩起江德州的长袍,吹歪了他头上的棉帽子,他没感觉冷,他心烦意乱,好像一个秤砣压在他的胸口窝,让他喘不动气,迈不动脚步。
江德州小时候家境不错,父亲在翰林院做事,他的学识受父亲言传身教,父亲还专门请了武术师傅教授他武艺,他长大后进了绿营军。
父亲引年求退后,每年有丰厚的俸禄,父亲没有其他爱好,常常坐在堂屋的雕花椅子上喝茶,或者一只手里端着白金烟壶,另一只手捏着冒烟的烟纸,走近屋檐上挂着的鸟笼子,逗着鸟玩……有一次亲戚到家里找父亲聊天,带来了一块大烟膏,从那以后父亲染上了大烟瘾,烟瘾像病毒一样在江家蔓延,先是与父亲同塌的母亲……后来是祖母,祖母有个头疼脑热,父亲让她吸口大烟膏缓解病痛,渐渐祖母烟不离口,家境慢慢败落,他从边疆回到家,江家已经墙徒四壁………祖母死他没看到,父母临死的样子他还记忆犹新,他们就像没有肉、没有水分的干树枝,手脚冰凉,眼眶凹陷,嘴里吐不出一点热乎气。
……江德州难过地直摇头,想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从脑子里摇走,摇下满地泪水。
晴盈走近沉默无语的江德州,低声问:“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抬起头看看晴盈,张张嘴巴,语气迟疑,不知,他想说的话眼前可怜的女人能不能答应?他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可,想起奄奄一息的许家二少爷,七十多岁的江德州再次泪水潸然。
“二少奶奶,俺,俺有事与您商量。”
“江伯,您,您不要这样称呼俺,俺,俺不是,俺,俺后来嫁过人……”
江德州粗糙的大手在头顶上来回摆动,“这不怨您,过去的事情放下吧,您至少为许家生了一个孩子,俺,俺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替许家请求您,希望您留在二少爷身边……二少爷他命不久矣……”
“江伯,您什么意思?二少爷他……”晴盈情绪变得激动,上前一步抓住江德州的胳膊,她觉得失礼,又松开了,满脸伤心。
江德州心里有数了,晴盈没有忘记许洪亮。
“让孙小姐认祖归宗这件事,许老太太一定特别高兴,可是,可是,二少爷怎么办?俺的意思,您暂时留在二少爷身边,您委屈一下……”
江德州的话没说完,晴盈泪水飘飘洒洒,嗓音悲鸣:“二少爷他,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不应该这样……都是日本烟馆把他害成了这样……江伯,他还会好吗?”
江德州又摇摇头,用袄袖擦擦脸,仰天低唉,他不想骗眼前可怜的女人。
晴盈连连后退了几步,寒风吹透了她身上的破棉袄,吹乱了她的心,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冷,冷得她全身觳觫。
“不可以……他是孩子的爹。”随着这句话从晴盈脸上滚下连绵不断的泪水,许洪亮对她还是有同情心的,至少比李氏对她好。前几天许洪亮告诉她说,他找了她十多年,他曾想娶她……可怜的晴盈与江德州分手后又回到了烟馆,她躲在烟馆后身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也没等到许洪亮从烟馆走出来,只等到烟馆的人把一个活死人扔在空落落的大街上,晴盈拖着冻僵的身体扑过去,抱起许洪亮的头大哭。
烟馆的招牌在风里、在晦暗的天色里摇曳,像招魂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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