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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塔虽然分前后院,但其实就是一个整体的大院子围住了中间一座塔,铁慈眼光瞄见了后院那一处桃花林和假山,先前挖假山挖出来的石块想必都已经去填了洞,地面上很干净,只留了一些淤泥。

她忽然道:“那洞是李尧派人填的吧?”

谢千户道:“惭愧,当时你们下洞久久不归,百姓有些骚动,在下带领兵丁前去维持,并没注意到这边李尧在填洞,不然该阻止才是。”

铁慈笑了笑,安慰他道:“千户也是被蒙蔽,这怎么能怪千户呢。毕竟千户的兵也很辛苦。”

谢千户刚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听见她悠悠道:“……又要维持秩序,又要搬运沙土,人人手上一手泥。”

谢千户身子一僵,长长的影子一动,放在侧边的手弹出,手上寒光耀眼!

但铁慈已经转过身来,手臂猛甩,铁棍般呼啸着击在谢千户喉头,巨力如潮水撞来,谢千户被撞得蹬蹬蹬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身后塔壁,咔嚓一声微响,壁砖连碎数块,铁慈的手臂硬生生压着谢千户的咽喉抵上墙壁,以臂为拦,将他困在了壁上。

谢千户猛力挺身,抬手想要拉下铁慈手臂,铁慈膝盖猛地一顶,咚一声闷响,谢千户惨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软在了塔身上。

五脏六腑都似被击碎的剧痛中,他听见铁慈在他耳边清晰地道:“……演技不错,把一个受人蒙蔽才犯错误的千户演绎得很好。我猜你在李尧面前也是这样演的,不情不愿,态度含糊,事事被动,仿佛这样将来便可推脱干净假作不知……想法很好,可是你忘记当日李宅里的投石机了吗?”

方才谢千户演技确实不错,从头到尾他也一幅不知内情干涉不深置身事外的模样,就连李尧大抵都觉得他不算完全的自己人,却不知这只不过是这人随时为自己留退路的伎俩。铁慈一开始也险些信了他,后来看到后院假山,想到卫所官兵手上有泥,显然参与了填洞,又从石头想到了投石机。

李尧也许不清楚投石机的使用规矩,铁慈却清楚投石机只有卫所才有,且管理严格,非战不可动用,动用前需要卫所所有在职将官签字。谢千户把投石机都给李尧用了,怎么可能牵涉不深?

她把谢千户压在了塔身,一回身,那些卫所官兵正悄悄拔出自己的武器要对身边的容家护卫下手,一抬头看见前方惊变,都傻了。

下一瞬李尧和那个斗篷人暴起,推开身边的人便向外冲。李尧奔向院门,斗篷人翻上墙头。

这是因为赶来“帮忙”的卫所官兵暗中动了手脚的缘故,此刻他们也阻在了要追的容家护卫身前。

铁慈还在挟持谢千户,丹霜赤雪向来跟在她身边,丹野带了墨野远远坐到院墙上生闷气,看见这一幕也不过抱胸撇了撇嘴。眼看那两人便要冲出去。

站在院门边的容溥忽然推门,喝道:“杀人凶手要跑!”

呼啦一下,没走远的百姓再次冲了回来,将李尧堵住。

斗篷人却从墙头跳了下去,海东青无声无息俯冲过来,尖喙啄向他后脑,那人斗篷猛地飞起,海东青叼了一嘴的布片,那人已经脱下斗篷狂奔出好远。

海东青怒极追去。

这边院子里,百姓又冲了回来,此时卫所官兵因为谢千户被挟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百姓潮水般涌进来,帮着容家护卫和巡检司的差役,将那些卫所官兵和李尧亲信都绑了,绳索不够的就抽腰带,再不够的就脱裤子,一时间绑了一地黑压压的人。

铁慈这才舒了口气。

她孤家寡人,对方却有半城兵力,如果洗清冤屈,发动群众力量,那她不仅无法将李尧绳之以法,甚至大乾唯一的皇太女恐怕都会薨在滋阳了。

她看向谢千户,忽然发现身边竟然是一具骨架!

铁慈:“!!!”

她赶紧眨眼,下一瞬眼前人又恢复正常,还是那个一脸狼狈的谢千户。

铁慈懵了一会。

刚才是眼花了?

忽然外头哄然声响,步声杂沓,隐约听得百姓大呼:“军队!军队!”铁慈眉心一跳,随即便见一大批黑甲士兵冲了进来。

那依旧是卫所兵丁的衣甲,却不是滋阳的,胸牌上有大大的来字,显然是来州卫所的兵。

最前方是一个黑须官员,远远地便指挥:“将所有人拿下!”

李尧一脸惊喜,挣扎着喊:“大人,周大人!”

铁慈眯了眯眼。

来州知州周文畅?

李尧这人却也悍勇,趁着众人分神,猛地一撞将身边人撞开,又不知从哪抽出刀来,将看守他的另一个人捅伤,随即飞快地向周文畅那里滚过去。

周文畅那边有人快速冲出,将他接应了过去。

铁慈皱眉,李尧捆住的地方太靠外了,这家伙怎么和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李尧得了接应,飞快地解了绳索,躲到周文畅身后。

谢千户也露出喜色呼唤。

谢千户一喊,周文畅就注意到他了,目光转过来,容溥忽然疾步上前,道:“小心!”

话音未落,嗖声如疾哨,一根羽箭穿越人群,电射而来。

铁慈不得不收手,眼前乌光一闪,血花爆射。

她头一偏,鲜血蓬地一下,飙上她半边脸颊。

臂下的身躯如泥袋一般软了下去,不用看铁慈也知道,谢千户被灭口了。

当着她的面。

如果她慢一步,那箭会先射断她手臂再射入谢千户咽喉。

这一下太突然,别说这边震讶,周文畅那边,李尧也呆住了,半晌慢慢将目光转向周文畅。

周文畅脸虽然黑,相貌气质却纯然是个文人,并不看李尧,轻声细语地道:“你放心,你和谢千户不同,武官心生叛逆是大事,报上朝廷死有余辜,处置了也不会有人追究。至于你,本官自然是要保下你的,稍后还要你出力整理卷宗文书,好生周旋一番呢!”

李尧的心定了定,他明白周文畅的意思,武官地位低且敏感,方便罗织罪名,弄死了影响不大,掌握话语权的文官也不会为他出头。而且周文畅和地方武官勾连的事儿出来,比和他勾连问题还要严重一些。至于他,好歹是个文官,朝中还有些背景,动了他麻烦会大一些,周文畅除非迫不得已,也不愿意这样杀了他。

但话说回来,迫不得已,有时候也不过是个轻飘飘的借口。

李尧咬咬牙,低声道:“大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要不……”他做了个横劈的手势。

周文畅却淡淡道:“没这么容易,你踢到铁板了。”

“怎么?”

“那个蓝衣人,是容首辅的嫡孙,现在翰林院供职的那位。”

“容溥!”李尧惊道,“怎么会是他?这下麻烦了。”

杀一个谢千户也就罢了,杀首辅嫡孙后患无穷。

“都是你行事不密。”周文畅道,“张强好色,惹出如此事端,你怎的不早些报我!”

“第一具尸首正巧被那公子哥儿发现,他盯得太紧,我怕被他发现苍生塔的事情,张强说不如多抛几具尸首让他更糊涂些,如果他真的察觉苍生塔的秘密,就把罪名栽他头上……我觉得很是妥当,这滋阳县里我说了算,能有什么呢……”

“你说了算!结果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翻了天!”

李尧不敢说话了。

周文畅凝视着对面,缓缓道:“兹事体大,如果那小子真不识相,那也只好一并解决了。”

李尧知道他指的是容溥,不禁微微一颤,却听周文畅道:“他是首辅嫡孙,咱们朝中也不是无人。”

随即他沉声道:“捉拿谋逆叛贼和采花大盗,杀无赦!”

容溥快步上前,拦在周文畅马前,道:“周大人且慢!”

周文畅俯身看他,“容公子。你为何出现在此地?此地多恶徒,你还是早早避开为是。”

“大人不问恶徒是谁,罪名为何么?”容溥道,“谢千户罪责未定,大人下令射杀,李尧涉嫌谋逆杀人,大人庇护于身后。大人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你这是一面之词。”周文畅道,“本官是接到李尧提前举报,称滋阳有人与卫所谢千户勾结,煽动百姓,意在谋逆。特地前来捉拿重犯。李尧既然是举报人,何来罪责?”

不等容溥反驳,他又道:“容公子聪明人,又是弱质书生,何苦硬要趟这浑水?小心拔不出脚,还要累首辅大人为你善后。”说完手一挥,“三声之后立即弃械受缚,否则本官便要下令放箭了!”

随着他的话声,围墙一周都冒出黑压压的人头,张弓搭箭,对着院内的所有人。

容溥吸一口气,并没有退后,回头看了铁慈一眼,道:“您且退入塔中罢。”

铁慈对他眨眨眼,“你信不信我一动,这群贼子就敢放箭?”

容溥默了默,又道:“请殿下暂避。”

四周的空气似乎忽然沉寂下来,铁慈明白容溥的意思,笑而不语。

片刻安静之后,是李尧震惊得变了的嗓音:“殿下?!”

还有周围百姓脸上一片的空白。

容溥回头,凝视着周文畅的眼睛,道:“殿下历练首地,选择了海右滋阳。亲身入衙执贱役,亲手揭开苍生塔底的秘密。这是殿下仁慈,不愿随意入人以罪。周大人今日若捉拿逆贼,保护殿下,自有一份机会和功劳在。”

容溥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有直接质问周文畅激发他的凶性,还隐隐暗示了既往不咎的意思。但周文畅愣了一阵后,忽然道:“请问是哪一位殿下?”

“自然是皇太女殿下。”

周围响起抽气声,李尧浑身一抖。

周文畅慢慢摊开手,道:“失敬。不过请问,印信呢?”

他并没有下马,看那神情,显然是不信的。

容溥回头看铁慈,轻声道:“殿下,此时顾不得了,咱们后头还有援兵,只要拖过一阵子就好……”

铁慈默然,苦笑。

她身上有两件信物,金印龟钮的皇太女印是不能随身带的,带着的一件是她的私人印鉴,青玉刻瑞祥之宝,一件是墨玉“钦德之宝”。都曾经以图谱方式登在朝廷邸报上过。两件都很小,这次出门,两件都做了机关套住,只有她能打开。一件放在特制的簪子上用来束发,一件做了腰间装饰。

瑞祥之宝扔给了沈谧用来调兵阻拦武器出境;钦德之宝在大海的小舟上被那个爱钱的王八蛋给摸走了。

她沉默未答,容溥也便明白印信拿不出,脸色微变。

那边周文畅见这边迟迟未答,忽然大笑起来,道:“当真扯得好一张大旗,不过这又能骗谁呢?皇太女殿下明明在盛都郊区的曲云县历练,陛下前两天刚去看过,满朝上下谁人不知?”

李尧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大人心明眼亮,没给人糊弄过去。我就说嘛,堂堂皇太女怎么可能亲身来滋阳行此险事。她要是皇太女,我还是萧总制呢!”

“莫拿萧将军玩笑。”周文畅肃然答,随即转向容溥,“容公子想必也是被人蒙骗了,既如此,本官也对你既往不咎,你且退开。”

又指着铁慈,“冒充皇族,再加一罪,不想连累无辜的话,自己扔下武器走过来。”

铁慈道:“走就走。”

周文畅:“……”

她这么干脆说要走,周文畅反而不敢让她上前了,又道:“站住!先扔下武器!”

此时容溥退开,正走到铁慈面前,铁慈一边笑道:“好好好。”忽然手臂一伸,将容溥一拉。

容溥十分配合地立即跌入她怀中。

他跌得太顺畅,以至于铁慈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他一双眉平直浓密,在光润的额头上舒展出流畅的线条,想起这人明明容貌清雅温润,气质轻弱,却总令人如见高山如视白雪,不敢亵玩,想必都是因为这一双分外黑而峭拔的眉的缘故。

铁慈也便虚虚勒着他,冲周文畅一笑。

周文畅没见过还有这样的招数,挟持自己人要挟敌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铁慈笑道:“你不承认我的身份,但是首辅嫡孙总该承认吧?放下武器,退开一里。不然我就杀了他。周大人,你该知道,首辅嫡孙死在你手里,够你吃一壶的。”

周文畅略一沉默,忽然拱手朝容溥作了一揖,“容公子为恶徒所擒,壮烈就死,我等救援不及,深为感愧。自然会去容首辅府上请罪,不过首辅大人向来公正严明,为国为民,想必会为有如容公子这般英勇子孙而深感荣耀,不会怪罪我等才是。”

“满朝文武都有你这头脑,咱大乾转眼就能吞并世界。”铁慈点头赞赏,却又笑,“只是你敢做,就不怕走漏消息?别说得好像你便能一手遮天似的。”

周文畅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队,笑道:“别的不敢说,至少此刻的天,在下还是遮得一遮的。”

他一点头,围墙上弓箭手一半对准院内,一半将羽箭对准天空,这是如果放鸽子传信也逃不过他们追杀截留的意思。

然而随即一阵狂风起,满地沙石乱滚,灰蒙蒙的天地里忽然掠过一道深青色的影子,转眼便刮上了天空,墙头上有人试图放箭,却根本逮不住那影子,反而被那股风刮得哎哟一声跌下墙去。

周文畅骇然道:“那是什么!”

铁慈道:“大鸽子。”

周文畅:“……”

远处海东青似乎忽然晃了晃,飞出了个抛物线。

铁慈笑看他,“抱歉,好像这只大鸽子飞出了你遮住的天呢。”

周文畅沉着脸色,眼神闪动,渐渐眼色阴沉下来。

铁慈和容溥同时叹息一声。

看来这家伙还是要撕破脸了。

却在此时,远处隐隐喧嚣声响传来,周文畅面色一变,容溥却长舒了口气。

铁慈问:“你调的兵到了?”

“昨日我见着城门口你的悬赏告示,便连夜去了海右首府蓬莱州。”容溥道,“我以滋阳卫所异动为名,请都指挥使司调兵来查,之后我提前赶回,还好他们也算及时赶到了。”

铁慈点点头。海右都指挥使原本是在京武官,还曾是容家门下,也见过她,不用愁没人认识了。

周文畅看见两人神色放松,神情便紧张起来,正要派人去查看,忽然天边一声炸响,声震半城。

随即一声长唳,听来分外惨烈,丹野猛地从墙头上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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