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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掳掠的马邑百姓,因为急行军落马死掉的骑兵精锐,被遗留在苦海这边注定等死的巫族将士,还有这位卫尚书,在张行的眼里,统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在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位卫尚书是一位尚书,而且死的壮烈,死的很有英雄气质,尤其是这种赌气式的死谏,注定会深深触动关陇军阀们跟圣人之间的情绪……白有思明显就被触动了,李定听后,十之八九会被触动。
但他张行,即便是触动,也只能从人道主义角度触动一下,偏偏这一路上尸首委实没少见。
总之,这似乎是个英雄,将来可能有人会写文章纪念他,甚至可能很出名,张行换个好状态,不定也会感动和共情,但此时他想的,只是如何交差,早点结束任务,早点结束这场可笑的巡视,回东都休息,准备找一个外任。
这个时候,身后的齐王忽然开口:“张行。”
“下官在。”回过神的张行诧异回头。“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先不进去了。”齐王面无表情立在路边。“你带人进去,直接找段尚书,让他亲自带着尸首折返,追上圣驾就行,让随行伏龙卫和两位信使也一起随他折返,你自己只一个人去找幽州李总管,然后让李总管在帐中等我,你再出来带我去见他。”
着,这位齐王殿下居然从怀中寻到一个白绶,挂到了腰中,并回头去看其他伏龙卫和两名向导:“你们中有认识本王的,有不认识的……都无所谓……今日的事情,谁都不许出去。”
张行本能觉得事情不妙,但委实无法,却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硬着头皮答应。
接下来,因为只是跑腿通知两位大员,不需要亲手操作,事情倒是格外轻松,张行连卫赤的尸首都没见到,只是出来带齐王低调入内时匆匆一瞥,看到了神色悲戚的段威和十二位来时同伴一起向南折返而已。
而再度转回临时营寨,张行也没能进入李澄的大帐,只是在外面枯坐。
但齐王也没呆多久就走了出来,张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迎了上去……他很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咱们走吧!
“走吧。”齐王曹铭叹了口气。“李总管的意思是,巫族人真要撤了,张副常检不妨随我一起去看看苦海。”
张行彻底无言,却只能陪着不知道发疯还是谜语人的领导一起上马,穿过临时的军营,继续向北驰去。
疾驰了大约二三十里,耳听着似乎是波涛声涌起,身前也开始大面积出现战斗痕迹,齐王忽然打马向一侧还比较平缓的山坡上驰去,张行不敢怠慢,紧紧相随。
登上山坡,居高临下,顺势迢望,张行却又整个怔住。
无他,午后阳光下,苦海波澜微动,拍打着嶙峋的两岸,而庞大的巫族营地也正在做最后的登船准备……可能是意识到不可能在等到那些丢失讯息的小部落,巫族营地里开始杂乱的放火……烟尘滚滚,一开始还是比较粗厚的,但上升到一定高度,便被苦海迎面出来的北风所打散,变成一种细雾状的东西,宛若云烟。
但这些云烟,还是遮蔽不住足足几百里宽,然后向北一路延伸到可见冰山飘来之所的苦海。
这是一片真正的大海,人为,或者是巫为,龙为,都无所谓,但它就是一片大海。
这一刻,张行收起了所有的倦怠,收起了所有对政治把戏的厌恶和烦躁,也收起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历史脉络猜度。
因为在这一片出现在晋地正北面的大海面前,不可能存在什么历史的绝对重合。
而这,似乎也意味着,新的可能性与新的故事。
张行莫名想哭泣,不清楚是哀伤还是感动。
“张副常检是看到苦海后,开始思乡了吗?”齐王曹铭忽然含笑出声。“怎么有点想哭的意思?我记得你是北地人?”
“是北地人,但未必是思乡。”张行并未回头,只是看海。“可能也有思乡……不好。”
“思乡就是思乡,这有什么不好的?”曹铭摇头以对。“这里就只有你我,难道还不好意思吗?”
不及张行回应,这位齐王殿下复又若有所思:“确实未必,初时思乡,旋即心忧前途,继而国事,也是寻常的。进而思悼将士、友人、亲眷,感慨卫尚书,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我狭隘了一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张行几乎是本能想到了这句话,然后脱口而出。“人想哭的时候,什么不能哭?何必要求一个缘故?况且,下官终究没哭。”
曹铭沉默了下来,驻马不动,只是与张行一般去看海。
一直到日落之前,巫族的船只几乎尽数离开,魏军派出队伍搜索进入海边,喧嚷声先起后落,二人方才停止了观海。
“殿下,要回营吗?”夕阳下,张行认真询问。
曹铭摇了摇头:“辛苦张副常检,点个篝火吧。”
张行苦笑,只能翻身下马,去拢了一些柴火,取出火石,小心点火。
篝火燃起,两人一起坐下,而曹铭沉默了许久后终于主动开口:
“张行,张副常检,张三郎,你知道吗?自打我们杨柳林中重逢后,我其实一直在等着,咱们两人能私下如这般坦然相处,了结恩怨……”
张行头皮一麻,想了一下,拿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这才正色相告:“不瞒殿下,下官在二征东夷时遇到了分山君和避海君,受到了惊吓,忘记了战前所有事端……若是下官与殿下之前有什么缘分,还请殿下从新来讲。”
曹铭诧异一时,但片刻后,语气更加艰涩:“如此的话,我就更惭愧了……但不要紧,我们是之后见的面。”
张行彻底懵住,这到底是什么鬼?不是恩怨吗?你惭愧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地吗?”曹铭见状,缓缓来问。
“圣人因为殿下之前在太原时,天然聚集了晋地文武,虽然知道是理所当然的情形,但心中依然不爽利,想让殿下与晋地官吏、军民远一点?”既然问到了,张行也懒得假装不知道,更何况他此刻心乱如麻,只是强做镇定。“所以这次北上,名为总督,实为发配、隔离、监视,等太原那边妥当了,甚至回东都了,才放殿下回去?”
“是也不是。”曹铭平静做答。“大略是这个意思,但从道理上讲,父皇这番安排也是真有效用的,因为我真有确保巫族人不能轻易再过来的法门……只是伤害极大、而且十之八九不能成罢了。”
张行茫然一片。
“你认得这把剑吗?”曹铭着,从身侧取出一把无鞘军剑来。
张行还是茫然,但不耽误他立即作出猜度:“这是惊龙剑?殿下可以以此剑在此地召唤受敕封的真龙?但是一旦使用,伤害极大?而且苦海里的罪龙极为强悍,很可能晋地的真龙也会不应,或者无能为?”
“对。”曹铭终于叹气,然后抱着长剑盯着对方一字一句言道。“去年初春,前方二征东夷,后方杨慎造反,一度修为到成丹的我受任少丞,奉圣谕便衣出东都……不要这么看我,当日,正是我持此剑疾行落龙滩,引分山君出动,截断东夷追兵……”
张行已经从头皮麻到了心里,过了好久,目光才从那把无鞘军剑上移开,然后认真来问:“殿下便是那日树下之人?因为召唤真龙反噬,才落得那个下场?”
“不错。”曹铭嗤笑一声。“分山君出来之后,我便醒悟,以成丹修为和皇子身份强用此剑号令真龙,半条命没了都是走运……可与此相比,我更心寒父皇之薄情,明明他是皇帝,是宗师,只需要耗费些许修为便可为的事情,却非要我去做?张三郎,你知道吗?皇帝的宗师、大宗师境界,本就特殊,正该去行此事。”
“他是忌惮你的修为!”张行脱口而对,同时闪过圣人听闻都蓝来袭后的慌乱。
“何止是修为,早年我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修行出众,还在大哥死后有过非分之想,招揽人才,经营势力,然后被父皇给轻易收拾了,然后才用心在修行上……现在想想,恐怕这才是当日杨慎造反后,父皇惊惧之下决心一箭双雕除掉我修为的根源。”曹铭愈发嗤笑不及。“故此,当日一朝醒悟,不光是受了重伤等死,更是心如死灰……只觉得,既然父要子死,君要臣亡,我便死了算了……倒是你,给了我两个饼子,让我缓到了贪生之念再起。”
张行张口欲言,却无话可。
“自那日见了你之后,我就常常留意打听你的事情,然后猜测,按照你背着那个红山人回家的性情,表面上不,其实应该是心中恨透了我吧?不定还有日后当了宰执,寻到当日唤龙之人,一刀泄恨的想法。”曹铭见状,转而有苦笑之态。“却没想到,毁了你数万袍泽性命的仇人,就曾在你面前,结果你非但没有一刀了结,还给了他两个饼子!”
“我现在是你的对手吗?”张行忽然反问。
“不是。”曹铭认真作答。“但如果巫族人不走,或者卷土重来,逼得我按照旨意再唤一次龙,那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这也是我让牛督公请你来的缘故……若是真要死了,就偿你一命。但是话反过来,我自幼于南坡,认定了这条命是君父给的,所以如果不用唤龙的话,我这条命只能是君父收走。”
“殿下不过是在废掉所有前途以后,拿这半口气性命跟你那位君父赌胸中半口气罢了。”张行冷冷以对。
“或许吧。”曹铭喟然以对。“但那又如何呢?张三郎,你现在根本不是我对手,没得选。”
“所以,殿下叫我来,十之八九还是要羞辱我了?”张行转头看向了已经黑蒙蒙的苦海。“都蓝可汗根本不在意军事得失,围住大魏皇帝,便是他本来想要的结果……现在回去,不定就能趁势与突利和解,甚至结盟,这才是东部巫族最大的追求,怎么可能会短期内折返?”
“拿着它。”曹铭忽然将无鞘军剑递了过来。
张行毫不犹豫,接到手中,然后在火堆旁细细来看。
“此剑在你手里,就能确保万一我要用它,你必然在侧,方便将这条命做个报答。”曹铭看着对方,从容言道。“而若是我没有机会再用,就由你来收着……不定能少点波澜……唤龙是有代价的,不光是用剑的人这个钥匙,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关键是还要割地气与龙,这是违逆天道的。”
张行横剑在膝,面无表情,心中微动。
“张三郎,对不住了,但我是皇家贵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前途尽废后念头豁达的结果了。”曹铭站起身来,在暮色中言之凿凿。“不要有多余的非分之想,会误了自己的。”
张行目送对方离开,抬头看了下微微露出一点牙的双月,然后低下头来,将这把剑随意放在一旁,继续盯着已经看不清的苦海发呆。
刚刚曹铭弄错了两件事:
首先,从知道事情原委那一刻开始,张行就没有小气到将所谓仇人这个角色定位在这位齐王殿下身上,此人过于自作多情了。
其次,知道了怎么回事后,他张三郎多余的非分之想海里去了!以至于他现在充满了动力!
正所谓,苦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半月之后,巫族始终没有出现在苦海上,反倒是一场冬雪自苦海上飘来,随着这场雪的到来,幽州总管府最后一点后卫部队也选择了撤离,张行与齐王也接到秦宝亲自带队来传的旨意,南归东都。
一行人归心似箭,但刚过白狼塞,就遇到了披甲的强盗拦路,找他们要买路钱。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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