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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曦淡淡笑道:“你没耐心了?”
素妙音道:“是快没了,留在优昙净宗,作为精神信仰凝聚人心,防范不测,才是拯救更多人的最佳方式。”
天女曦摇头道:“相同的论调,你许久之前就说过。”
素妙音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天女曦,眼中已是邃如渊海,“相同的论调,却是不同的时机。”
“如今是什么时机?”
“天下将乱的时机。”
天女曦面上现出正色,道:“如今四海靖平,虽有也有天灾人祸,但总体仍是海清河晏,何来天下将乱?”
“开唐以来,百年未见大兴刀兵,可这世间,哪有百年的太平?你过往行路百里,所见所闻我皆字字记录,当知正因当今堪称太平,所以骄奢之气已成,土地兼并日重,人心腐化,门第分明,连我辈修者也不能免俗,此皆盛极而衰之兆,自当居安思危,变乱总是不期而至,可不会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素妙音词锋如刀般道。
天女曦陷入深思,已有挣扎之色,良久才道:“可再过不久,便要入夏,我担心天气一热,河东、陇右两地疫情复发,所以置办了两船药材,还要送去。”言语之前,似已因素妙音的说辞而有所松动,只是仍有牵挂之事悬而未决,还不能呆在宗内。
便听素妙音又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早去早回,明日就出发吧。”
天女曦闻言睁大眼睛,这是第一次,素妙音主动催促她离开。
而素妙音波澜不惊的解释道:“周妙洁师姐要与我争宗主之位,已是势同水火,你这时留在宗内,会平添她的绮念,也不方便我出手。”言语之间,已是宗主之位为囊中之物。
天女曦面色又是一暗,优昙净宗内,天女是精神领袖,宗主是俗务掌门,一般来说,天女会从亲传弟子之中选择出色者作为宗主,而天女寂灭后,又由宗主养育转世成婴儿的新任天女,抚养天女长大,如此循环往复。天女和掌门本无高下之分,但作为师长的,往往具有更多的话语权。
如今情形便是,天女曦已心属素妙音为宗主人选,只是素妙音年岁不够,碍于门规还无法任命。而只要一天没正式任命,其他弟子便有心思。
天女曦垂下眼帘,幽幽道:“你与妙洁自幼便在一起,几年前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怎如今闹成这样。”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素妙音波澜不惊道,看似一句废话,却尽是世间的无奈。
天女曦想了想,道:“我离开之前,会封妙洁为传灯使。”
传灯使负责寻找天女转世,并在新生的天女发育健全到足以承载往世功力前,先暂时保管储存功力的昙华心灯,在门中地位崇高,但封了此位,便意味着与宗主之位无缘了。
“再加一命,两千五百六十一了,你救了周师姐,就在方才。”素妙音声音不见喜悲,一语说完,又埋首卷宗之中,好像方才之事只微不足道。
翌日,天女曦封周妙洁为传灯使,虽暂未封素妙音宗主之位,但宗内众人皆已知天女心属之人,自此,再无人拉帮结派、借机生事。
天女也随即离去,只是谁也未想到,素妙音口中的变乱,来的比预料的还要迅速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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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帝凌天携沉寂已久的六道恶灭横空出世,七天之内先灭道门道德殿,再屠儒门书函学院,随后兵锋一转,以灭世之威倾压优昙净宗。
幸有素妙音先抵住六道攻势,又率奇军突围,引来万象天宫援军,久攻优昙净宗不下的六道恶灭受内外夹击,终于溃败,帝凌天也在那一战中被卫无双击杀当场。
六道之势便如惊雷,来得凶,去得也快,在外的天女曦听闻消息后,以最快速度急返优昙净宗,但赶到时战乱已然平息,只看到疮痍满地、哀鸿遍野,以及等待她的素妙音。
“师傅,你来晚了。”一袭白衣的素妙音立在残破倾倒的山门,在她身后,血染不绝,野火不熄,宛若地狱盛景。
一阵天旋地转,天女曦昏厥过去。
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天女曦抓住素妙音的手,问道:“伤亡多少人?”
素妙音道:“宗内弟子六百二十人,依宗门生活的宗外百姓三千零一十三人,这是死亡的人数,现在的。”
“差了……一万一百八十人……”天女曦身形剧颤,胸中积郁之气化作鲜血呕出。
素妙音知晓天女曦的意思,天女曦与她约定的万人之数,多年行善救人慢慢积攒的数字,而今因此一役,一笔勾销,还倒扣了百八十人,她是将宗门内外之人的死全算作了自己过失。
计数从来不是功绩的夸耀,不光记救命之恩,也担殒命之责,这便是天女曦的背负。
而天女曦拭干血液时,便不发一言的从榻上起身,直向“地狱”而行。
她催动术法浇灭不熄的邪火,举起千斤巨石救出被困塌房中的人,调制药物分发伤患,灌注真气为百姓吊命,替中毒的弟子吮吸毒素、搬着沉重木料建造简单的居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身影就这么奔行穿梭着,除了累到昏厥,她没有一刻歇息,也再没有离开宗门。
素妙音的希望终于实现,只是,谁也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昼夜不休的常年透支,让天女曦的光芒迅速黯淡,就像她干裂的皮肤,枯黄的头发一样,再无半分光彩。
年华在她身上加速流逝,短短数年,她已如老妪般衰老,染上一身劳疾……
在她不知第几百次累倒后醒来,发现素妙音又站在了她床前。
素妙音手持拂尘,发系高冠,早已是宗主打扮。
天女曦想再起身,却发现自己已虚弱的无法撑起身体,而素妙音按住了她,道:“师傅,够了,已经十二年了,能救的伤员都早已得到了救治,其他人,也早已救不回来了。”
“十二年了?已经十二年了?”天女曦的眼神出现困惑,但很快又想起来了,第八年的时候,她因过度的疲劳换上了癔症,自那之后,经常忘记过往,忘记岁月。但很快,眼中迷惘消散,“可……还是不够啊……”
天女曦想起,她这几年已浑浑噩噩,这样的对话,或许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决定趁她清醒,再多做一些事。
她顺从素妙音的意愿躺下,却看着素妙音道:“有个问题,我记不清是否问过你……优昙净宗被围时,你为什么没第一时间传书于我?”
素妙音道:“六道恶灭围困优昙净宗,便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心,见不到你,他们就不算尽全功,始终心怀忌惮,你不出现,反而是对六道更大的威慑。”
“还有呢?”
“你孤身一人,难做援手,若不见你,坚守弟子仍存有希望,你若失陷,众人信仰崩溃,将不战自溃。”
“还有呢?咳咳咳……”天女曦问着,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第一年的时候,她就因强催真气为人续命,伤到了自己的心脉,留下了咳血的症状,素妙音为她拭血,她却虚弱的抓住素妙音的手,道:“我现在还算清醒,你瞒不过我的。”
素妙音闭上眼,不去看天女曦目光,“还有便是,我怕你自投罗网,我不想你有危险……你教我的众生平等,我没做到,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时的我,无法将你和其他人等同……”
天女曦长长一叹,道:“不,也许你是对的,错的是我,众生并不平等,像我这样的人不该轻离自己的位置,就该更重要的位置上,承担更多,才能救更多的人……”
天女曦静默一会,看向素妙音,那双早已经燃尽、只余死灰的双眸中,这一刻又绽放出光芒,“你的不等,我的平等,难分对错,互成因果,共同造成无法逆转的过去,但好在,我们还能改变未来……只要,你帮我。”
素妙音似被这目光灼痛,再睁开眼,道:“我已经帮你了。”
这些年来,素妙音一直默默在天女曦身后,像天女曦影子一般,夜以继日、殚精竭虑,一同抹平灾难后的疮痍,但天女曦却道——
“还不够,你知道该怎么帮我。”
素妙音瞳孔微微一缩,却落入了天女曦眼中,素妙音一贯善于看穿他人,但今日,却屡屡被天女曦看穿。于是,天女曦继续道:“你说过的,变乱总是不期而至,上一次,我无能为力,若有下次,如今的我,同样什么也做不到,这样可不行啊……”
天女曦勾动唇角,似在自嘲,嘲笑着自己如今的身体,经脉萎缩、五劳七伤、不断的旧疾加新伤,让这身躯已如被虫蚁侵蚀的大厦,一触及倒,却又期许的看向素妙音道。
“能让我摆脱这无能为力的困境的,只有你了,所以,趁我现在清醒……”天女曦目光和煦,对素妙音亲切的笑着,而右手从床沿伸出,掌心化出一盏晶莹剔透的法灯——昙华心灯。
因过度吸取他人体内毒素,天女曦的右手第三年就被毒素侵蚀,总是不自觉的手抖,但如今,颤抖的手依旧坚定,将心灯递到素妙音手心,眼中有鼓励,有期许,甚至有些乞求,说出素妙音最畏惧的话:
“妙音,帮我,这一次,一视平等,好吗?”
玉石的清凉感充盈掌心,又十指连心的浸透素妙音心神,素妙音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柱蔓延到天灵,这寒意让浑身战栗,如坠冰窟,却又逼得她冷静、清醒。
她知道该怎么“帮”天女曦,一直都知道。
幽静的夜里,素妙音就这么默默静立,如作长考,继任宗主以来,每一次她为做下艰难决定时,都会这样。
但从未有一个决定,像如今这般漫长。天女曦并未催促,只静静躺着,看向素妙音。
就那么看着,直到素妙音的双眼又一次与幽邃的黑夜相融,如无底暗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好。”
素妙音接过心灯,将它倒转过来。
插入天女曦胸膛。
倒持的昙华心灯便像是金刚锥,甫刺入天女曦心口,血就汩汩冒出。
历代天女从优昙心灯中汲取前代的功力,亦会在自己将要坐化之际,将曾经汲取的以及自己修炼的功力连本带息还给优昙心灯,但并不是每一代天女都可以好整以暇的完成这个仪式。
便如现在的天女曦,一身沉疾的她,已无法主动将功力归还昙华心灯,但天女一系既然能传承千年不曾断绝,自然有其他方法,应对这种情况。
那是最血腥的方法,也是素妙音正在实施的方法。
染血的优昙心灯大绽光华,仿若绽开的花朵,饥渴的汲取着养分。
天女曦的真元和命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心灯之内,反让她面颊蕴红,现出回光返照之态。
于是,她伸出手,叠在素妙音的手背之上,帮助素妙音一起用力。
素妙音已做出最理性的决定,但天女曦知道这决定的重量,所以即使到了最后,也在与她的弟子一起分担。
温热鲜血浸沃下,手与手交叠的温度,让素妙音想起了她还是饥肠辘辘的幼小丐女时,是天女曦不嫌脏污牵起她的手,成了照亮人生的第一缕光,而如今,她在扼杀这光。
或许这仪式没必要这么着急进行,天女曦虽病痛缠身,但毕竟是修者,且年岁仍不大,至少仍能有二十年甚至更久的寿数,可一个神识不清,卧病在床的天女无法救助世人,更无法应对风云莫测的未来,所以她早死一日,未来的天女就多一日积蓄力量的时间。
“不用……难过……”胸腔被洞穿,让天女曦声音如破了洞的风箱,可她依然眼波温柔“我之后……还会有新的……天女……你我还有……相逢之日……”
“会有新的天女,却不再是你。”素妙音平静道。她早已是智深如海的优昙净宗宗主,痛苦、挣扎都是不必要表现出的情绪,她的手依然坚定有力,将优昙心灯往天女曦胸膛按压,按压,再按压……
“不再是我,才是更好的天女……”喷洒的血液点点滴滴溅在天女曦面容上,她却笑了,这些年来第一次笑,“亏欠的性命……我还……还不上了……找到下一个我……教她这份平等、这份不平……让她成为……更好的天女……去救更多的人……”
话语终结,和煦的笑靥也永远定格在天女面容。
素妙音将头颅深埋,轻吻天女曦的额头,或许死亡是世间唯一的平等,而她,已经将其赠予了她的师傅。
再抬头时,见窗外黑夜已尽,旭日新生,将晨曦挥洒世间。
她的太阳却的熄灭了。
于是,素妙音起身,将昙华心灯从天女曦尸体上拔出,被鲜血浸透昙华心灯汲取了充盈浩瀚的真元,原本闭合的花瓣绽开,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而同样一身血染素妙音开门叫来弟子,无视弟子震惊万分的样子,淡淡号令道:“天女已寂灭,传令‘传灯使’周妙洁,令其持心灯,寻天女转世。”
下一任天女,当有大不同。
她会让下一任天女有大不同!
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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