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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六辕的玉辇陷入泥淖中,一样困顿难行。

驾车的白马本是从贡马中千挑万选,通体雪白,全无一根杂毛,此时在风雨之中也溅满了泥污,陷足难行,膀大腰圆的宫人却不敢鞭策比他们性命还金贵的马匹,只能撸起早被泥浆浸透的下摆,合力推搡着玉辇,希望能赶快推出泥泞。

司天台少监崔光景撑着伞,小心翼翼避开玉辇,以免玉辇之上那天子华盖会不堪风雨摧折,突然倾倒,砸在自己头上。

当然,他肯定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藏在了心底,毕竟眼下是朝会之期。

为官三十载,熬成了正四品少监,虽然是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但朝参对崔光景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只是今次朝会的地点不同以往,不是长安紫宸殿,不是洛阳乾元殿,而是在骊山温泉宫。

说起因由来,又涉及前朝旧事,武后当政时,立洛阳为神都,眼下社稷虽重归李姓,理应还于旧都长安,但洛阳已承江山之重,不可轻忽,所以当朝圣上长安、洛阳两都并重,执政二十载以来,领着文武百官在两都之间频繁迁移,今次已是第十次。

只苦了崔光景这等手头拮据,无甚油水的官吏,不得已在长安洛阳都置办了套房产,还要饱受两地奔波之苦,而今次行至中途,先是地震,又突然天降暴雨,将天子和百官浩浩荡荡的车架阻在了中途,进退不得,最后只得转道天子行宫骊山温泉宫暂避狂风暴雨。

而当朝圣上为彰显勤政不怠,迁移途中,仍不罢朝会,今日也不例外。

而崔光景知晓,今日朝堂上的风雨,或许会比外头的更加猛烈。

一路低头提摆,撑伞快步到了温泉宫长生殿,便见三省六部九卿各堂官已集结于此,只是不管文禽武兽,此时都一身淋漓,变作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

崔光景也站在自己位置,偷偷抹去须发上的水滴,忽然感应到一阵目光,抬眼看去,便见一名老臣期许的看向他,见他注意后,又将目光偏转示意,浑浊的老眼便像锁定猎物一般,移向了另一个人,被锁定的那人居于正中,玉带紫服,煊赫华贵,正是当朝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相爷李林甫。

崔光景心头一紧,目光坚定的朝那老臣点了点头做回应,那老臣才心满意足将目光收回,继续和身边官员谈笑风生。

殿堂上,立在中央的李林甫像是统领群臣,又像是被困在群臣包围中……

群臣到齐后,又过片刻,听闻一声尖锐嗓音肃场,内侍高力士领一老者上前,那老者头系白带,神色憔悴,面容哀戚,却仍有久居高位的威压之感,正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倍受李隆基专宠的武惠妃不久前病逝,李隆基为此悲痛不已,即便如今已过七七之日,他头上依旧系着白带,以示哀思。

而大唐皇帝刚落座,暴风骤雨便如期而至,而承受风雨的正是身居相位的李林甫。

各地灾情报告如雨点般呈来,随之一同的还有弹劾李林甫的奏疏。

这几日,各地天灾地难频发,便是攻讦李林甫的理由。汉书有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自汉以来,便有“燮理阴阳,宰相之任也”的说法,两汉因灾策免宰相之事,史不绝书。

延续至本朝,每逢自然灾害,处于辅佐之位的宰臣,往往提出避位退让的要求,以示谢过负责,从开国的长孙无忌,到上任相爷张九龄,前例不胜枚举。

而今李林甫新登相位不久,便任人唯亲,塞绝忠谏之路,已令群臣大为不满,此时以此为契机,纷纷指责是李林甫失德,导致灾难频发,逼李林甫请辞。

李林甫一脉门生又怎会示弱?掏出早准备好的奏疏,反弹劾对方几个首领,一时唇枪舌剑,战作一团,倒是李林甫,安然不动,稳坐堂下,老神在在状,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争吵了许久,皇帝李隆基以手撑额,终于听得头疼不耐,开口打断争论,指名李林甫道:“李相,他们说是你相位失德,你有什么说法。”

李林甫这才不慌不忙起身道:“禀圣上,礼部有祥瑞要报!”

李林甫身兼礼部尚书,传报各地祥瑞本就是礼部的职责,当此凄风楚雨之时提起,着实令李隆基精神一振,令道:“报!”

李林甫躬身,打开奏疏道:“赖上苍恩典,承吾皇圣德,今有地方千里传报,传那昆仑玉虚之地,仙家道德之所,日落之时昊光大绽,光中有巨鼎现世,立于云天之上,所见者皆赞为神迹,山呼万岁后,巨鼎之相方散。此诚吾皇励精竭智,再开盛世,上苍感之念之,降此异象,佑吾大唐基业,如鼎恒立。”

“再开盛世?朕哪能居功啊,全赖先祖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朕不过在高祖、太宗后亦步亦趋而已!”李隆基闻言谦逊道,但微微上扬的眉梢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都已将自己与高祖、太宗相比了,看来再开盛世这夸赞,是夸到了皇帝心头。若不是头上仍缠着白绫,要做出“悲戚”的姿态,想必此时已开怀大笑,眉飞色舞了。

李林甫不易察觉的舒出一口气,他知道,今天的朝会他已经赢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体恤上意,或者说,迎合上意。

他自诩是当朝一等一的权奸,而有他这种奸臣佞臣,自然便有忠臣谏臣。

便见几位老臣互相交换眼神,其中一位上前一步,道:“若如李相所说,何故四处地动山摇,震荡不绝,臣恐有人假以天象之说,以媚上意!”说话之时,已怒视李林甫。

李林甫只回以清淡一笑,对手或许真是忠言直谏,可最高处坐着的那位,早已不是开元初年那立基不稳,所以能虚心纳谏的开明天子。如今天子权位早已稳固,骄奢之气渐成,对当今的圣上而言,比起事实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想听到什么。

群臣以地震、暴雨为由,指控他李林甫相位失德,却不再想想,自古以来,宰相因天灾退位,其实都是替天子受过。

若他李林甫退了相位,灾变仍不停止呢?是不是就该轮到这些直臣忠臣逼着天子发布罪己诏了?

李林甫能想到这层,李隆基自然也能,便见唐皇不现喜怒,道:“司天台何在,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而在暴风雨边缘的崔光景警醒,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司天台负责监察天地风云之变,对自然灾祸的成因亦有解释权,比之六部九卿其他官员,这点权利可说微不足道,但若使用得当,便能成为刺向李林甫的一把尖刀。

便见在一干“忠臣”期许的目光中,崔光景上前朗声道:“神器出土,自然惊天动地,臣以为此番地动山摇,正和李相所报祥瑞,乃我国国运蒸腾,是故地龙翻身,化飞龙在天,腾跃九霄!”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地震素有地龙翻身的说法,崔光景竟将地震解释为巨鼎出土,地龙飞天,攻讦李林甫的罪名反成了解释李林甫所报祥瑞的佐证。

为了以天象异变为由攻讦李林甫,自然也有朝臣拉拢过监察天象的崔光景,崔光景当时满口应允陪他们一同上疏,但看眼下情形,竟是早倒在了李林甫那一边。

群臣哪容崔光景首鼠两端,立时又有人诘问道:“那这连日暴雨又作何解释!”

便见崔光景在众目睽睽下撩起下摆,跪地叩首,道:“下臣斗胆,下臣以为连日暴雨不绝,全乃陛下之过!”

此语一出,众臣皆哗然,摸不清路数,这崔光景方才和配合李林甫迎合上意,这时怎么又敢将矛头指向皇帝?连日暴雨成了当朝皇帝之过,难道是要皇帝发罪己诏不成?

堂上天子面色一沉,冷道:“呵!你倒说说,怎么就成了朕的过失?”

崔光景将头低低埋下,道:“臣素闻有天人感应之说,天子代天牧民,喜怒哀乐,皆上达天心,天必应之,化作风雨雷霆。陛下乃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多情天子,武惠妃新逝,陛下哀之戚之,悲痛不已,上天应有所感,是以暴雨不停。故臣斗胆谏言,请陛下务以生民为要,暂收悲戚之念,广选秀女,充盈后宫,以继武惠妃之后,代慰圣心!”

此话一出,方才的哗然顿成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良久都没人出声。

瞧瞧这话说的!

先直言暴雨不停是皇帝之过,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起了先声夺人效果。

但皇帝错在哪了?错在他太重情了,太惜情了,简直古今一等一多情天子!

随后用天人感应之说,不但顺理成章的解释了暴雨成因,更再次神化了君权的天授性,权威性。

最后话锋一转,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即劝皇帝充盈后宫。

一波三折,有理有据,让堂上众多大臣不禁扼腕,崔光景怎能说出如此阿谀之词?

而令更多大臣扼腕的,这阿谀之词怎么不是被他们说出的?

连李林甫也略感意外,他虽与崔光景串通,但这几句词却不是他教授的,而崔光景把话题引到充盈后宫上也显得有些逾矩,除非……

李林甫心念一转,立即补充道:“礼部亦认为,陛下为万民天子,当使我朝宗嗣繁荣,不宜偏宠一人,更不宜为亡故之人劳情伤身,故充掖后宫,此天子之礼所当为也!”

见李林甫亦说话,崔光景低垂的头才偷偷抬起几分。李林甫有意拉拢他,弹劾李林甫的“忠臣”、“诤臣”也试图联合他,但最终让他决定选李林甫这一边,是因为宫里也有人带了口信,教他说了方才的话。

传信的宫人是高力士的亲信,而高力士又是……

崔光景不敢往下想,他努力用眼角余光上撇,便见当朝皇帝李隆基一副悔忏之态,痛心疾首道:“若如此说,当真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惠妃啊惠妃,你我夫妻之情,只能来世再续,朕实不敢因念你一人而误万民啊!”

说罢,李隆基恋恋不舍的扯下头上白巾,高力士上前接下,宣告着对武惠妃的悼念结束。

而各地天灾地难,被解释为神器出土的祥瑞,被解释为皇帝伤情过度,皇帝都已认错,其余官员要再怎么攻讦李林甫?

所以,还负隅顽抗的群臣,很快被李林甫的门生杀得溃不成军,朝会下半段议程,顺理成章的成了商讨如何为皇帝举行选秀大礼。

只是李隆基坚决推辞,声称当务之急应救济灾民,不能多做耗费,才在众臣山呼皇帝仁德爱民的赞颂声中结束了本次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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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之后,皇帝独留了李林甫和崔光景二人,由高力士领二人进入内室。

一些不宜在朝会上商讨的事,李隆基总是留下相关近臣,私下探讨,这是崔光景之前从未享有的待遇,他知晓,今天这场豪赌他赌赢了,从此踏上了登云之阶。

可方一入内室,李隆基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你司天台的奏疏,你给朕好好看看!”李隆基怒气冲冲的甩过一份奏疏,厉声道。

崔光景立时伏地捡起奏疏,战战兢兢的阅视,心中疑虑道,司天台这种清冷衙门,如何能令天子龙颜大怒。

可他真细看起来,便只有满肚子的委屈,而李隆基也不管他看没看完,滔滔不绝喝道:“瞧你司天台的慕紫轩做得好事,他给朕许诺,他挑动昆仑山那批逆贼和自诩正道的修者相斗,耗损之后,便能让通天道诸派归心,归于皇统。朕信了他,拿出内库半数财物支持他,他呢,竟反被人抓了个现行,当众揭穿,呵,当真是个志大才空的竖子!朕错信了他!”

崔光景这才刚把奏疏看完,第一反应是满腹的委屈。奏疏是慕紫轩的下属,那个换做“贪狼”的修者代拟的,内中简述了慕紫轩欲摆弄正派和六道恶灭相争,从中取利,却遭正派和六道恶灭同时算计,连带着司天台也名誉扫地,难怪皇帝会大发雷霆。

但……关他崔光景什么事啊!

司天台有明暗两种职能,明里是监看天象,制定历法的清冷衙门。

暗里是统领为皇帝效命的修者,监视三教百家诸多派门的强势组织。

可惜,他崔光景在明,慕紫轩在暗。

慕紫轩虽然领的是司天台七品灵台郎一职,理论上是崔光景的下属,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崔光景何时敢拿他当下属使唤?

不提慕紫轩那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把老骨头的修为。

不提慕紫轩手下众多听从号令的修者。

单说慕紫轩能出入宫廷,见天子而不拜,他崔光景能有着待遇吗?

能吗?

那慕紫轩出了岔子,凭什么让他背锅?

但强忍心中委屈后,崔光景恍然大悟,第二个反应是,天子这是在借他来敲打李林甫!

即便满朝公卿中,也少有人知晓,大唐十五道外,还有个不服唐皇管辖,而归修者自治的第十六道——通天道。

更少人知,连通通天道和大唐的枢纽之意,道门圣地的昆仑山早已被一伙名为六道恶灭的邪徒侵占了近三年。

很不幸,作为慕紫轩的主官,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崔光景就是少之又少知晓这些讯息的那批人。

而李隆基同样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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