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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南岸,秋雨打在芦苇丛间,发出寂寥的沙沙声。而被秋雨浇了一整天的枯黄芦苇,棵棵身形都瘦了下来,将那间低小茅舍,露出更加清晰的轮廓。
茅舍中鼾声此起彼伏,却是两个道士交缠着身体,躺在破旧的木榻上。偶尔调整姿势时,一个鼾声便停下来,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小玉”,也不知是住在哪处坊市、哪一条花街柳巷中的相好。
破旧木榻之下,是一方荆条编织的木排,木排掩盖着一处窨井。窨井高约一丈,本是作临时储存鱼虾之用,因为临着洛河,最下面却也渗出一尺多深的河水来,和泥沙搅在一起,浑浊不堪。众人遍寻不到的冲灵子杨朝夕,却是被人捆缚了手脚,囚在这积着污水的窨井之中。
精神萎靡的杨朝夕,此时已被被鼾声吵醒。断断续续挣扎了一天,蘸湿的绳索反而越来越紧,他这时也索性不再白费力气,屈了腿靠在井壁上,感受着黑暗中越来越冷的身体。身上不多的刀伤,此刻早已麻木,也不觉得痛楚。只是在这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里,人的无助、恐惧和绝望,便会慢慢放大,这才是一个道童最难对抗的。
那些蒙面道人意图明确,只要他答应为他们演示“公孙剑法”,便能离开这漆黑湿冷的窨井,还有热粥热菜可以吃。杨朝夕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略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若是听信诱导把剑法演示完,下场也未必如他们所言。不如在这窨井里充一充英雄好汉,或许这些无耻道士还会投鼠忌器,不会立刻便下杀手。于是在这样的意识支撑下,他便在这又黑又冷的窨井中昏昏睡去。直到此刻方才醒来。
身上依旧很冷,齿颊、肘腋、胸腹、下阴……每一处可能贮存热量的部位,全都是彻骨的寒意!心跳若有若无,呼吸微乎其微。手脚的知觉其实都已经钝了,若是现下砍掉一些,怕是也不会有疼痛的感觉。“这便是要被冻死前的感觉吗?”杨朝夕这样想着,意识深处却不肯承认。一点点的不甘心,从冰冷迟钝的感觉中滋生出来,像一个微不可察的孢子,迅速膨胀成一团五彩斑斓的蘑菇。
冷、很冷、非常冷!怎么办……还有娘亲、关世伯、关林儿在山庄等他,还有关虎儿、牛庞儿、孙胡念在邙山等他,还有公孙真人在弘道观等他,还有长源真人在长安等他……还有那个柳晓暮、在不知何处的夜空中等他……种种杂念在黑暗里化作混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对了,呼吸……吐气如抽丝、渐渐而尽,吸气如缠丝、缓缓而足……默诵……经文……道可道,非常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杨朝夕意念之中恍若混沌初具,无谓生灭,不知往来,难辨始终。便是在这恍惚不觉之间,他竟懵懵懂懂地、触碰到自修道以来的第一个机缘!
上清观多数道人所修习的道法,叫“坐圆守静”,分“定心、守一、存思、坐忘”四层境界。而盛朝多数道观修习的道法,也与之类似,不过出于对“定心、守一、存思、坐忘”等概念的理解不同,有所损益。这类行功之法,习练日久,记忆、精力、悟性、意志等都会明显提高,所以才给人一种错觉:修道之人从事各行各业,好像都变得厉害了许多。
但真要心向至道、笃立修行,所用的修道之法,却是要逆天而行!如李长源教给杨朝夕的,便是练养“后天之气”的法门,共有五步成法:吐纳、胎息、行气、采气、服气。杨朝夕此时于寒冷困顿之中,所用的呼吸吞吐、默诵经文的方法,便是第一步成法:吐纳。
然而无论“坐圆守静”的四层境界,还是练养“后天之气”五步成法,每一层境界之间、每一步成法之间,那种界限并非是截然断开、泾渭分明,而是前后重叠、上下相接。如太极阴阳鱼一般,乾中有坤、坤中带乾。于是在涓滴汇流的行功过程里,也许某一刻,便已跨入下一层境界、进入下一步成法。而用以行功的身体,便也会顺水推舟、进入一个新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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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夕此时手脚受缚、不能趺坐,因此令他进入行功状态的姿势,却是如在母腹中时一般,靠着窨井一侧,双目紧闭,蜷作一团。仿佛是冬眠的龟蛇,以极其微弱的呼吸和消耗,维持着一缕生机,不使其断绝。而这样的行功状态,已经从“守一”之境,直接跨入“存思”之境,隐隐碰到了“坐忘”之境的门槛!
而“吐纳”的修道之法,也早已练得纯熟圆融,开始进入到“胎息”的成法中来。一呼一吸间,气息轻、细、绵、长,出少入多,吹毛不动。若此时引来一缕烟气、贴近杨朝夕口鼻,便可看到烟气缓缓从鼻中进入、渐渐又从口从溢出,进出相接,源源不断,形成一道流淌不息的烟环!
而对窨井上方打鼾的两个道士来说,杨朝夕可能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而这个假象,直到次日上午才被证实。
次日秋雨连绵,黯黯天光在昏黑雨幕中,一点一点地将白昼渲染出来。甲、乙两个道士搂作一团、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过来轮换的道士砸门,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于是互相嫌弃地把对方推开,晃晃悠悠过去开门。
进门的道士丙率先问候了一句:“恁娘——!睡得像两头猪!都不知道饿么?”说完,便将蓑衣、斗笠脱下,放在一旁。
道士甲也埋怨道:“你们两个也忒慢了些!老子……别说老子了,就是庄子、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道士丁一面脱着蓑衣,从怀里掏出几个胡饼和鸡子:“先吃着,边吃边说。这小道童昨日开口求饶了没有?现在还活着不?”
道士乙见道士甲狼吞虎咽的模样,乜斜着瞪了一眼,才答道:“昨日摘了封口布,闹腾了半天,又是喊又是叫。我们两个嫌吵,就寻了个木排,把那窨井盖上了。天擦黑那会,还在下头折腾呢,能听见水声。后来该是折腾累了,便没了动静,我俩也睡着了。”
道士丁有些不放心,忙和道士丙跑到那破旧木榻前,将榻掀起,取掉木排,露出黑洞洞的窨井口来。这时道士丁环顾一圈道:“吃东西那两个,先把黑布蒙上!”
说完,两人又从木榻上将绳头解下,将杨朝夕从一丈来深的窨井中拽出来,才看到气息微弱的杨朝夕,已经昏死过去。拍了几下脸,便如死人一般,没有反应。若不是道士丁探过去的手指感觉到一息尚存,怕是四人便要自作主张,将他就地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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