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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太微宫银杏别院中的墙影与树影、竟开始转淡,终于一点痕迹也瞧不出了。

抬头望天,云层越积越厚、也越聚越多。色如淡墨,形如败絮,几乎寻不出明显的缝隙。远处宫殿皆如剪影,白日、飞鸟全没了踪迹,漫天皆是令人压抑的阴沉。

王缙独坐在银杏古木下,一手摆弄着早已喝干的茶盏,一手按在圈椅扶手上、微微颤抖。眼神直直盯着院门之外、玄元庙前,两根静默无声的铜柱、一尊飞灰飘散的香炉。空荡荡的庙前广场,铺着齐整的青石方砖,侧面瞧去、泛着淡淡幽光。

静候良久,才听得一道脚步声遥遥传来,从微不可闻、到响彻庙前,不过十多息工夫。

来人一身金甲、腰挎横刀,却是太微宫日间值守的宿卫。

王缙闻声霍然而起,紧走几步、出得院门。只见那宿卫纳头便拜倒在他身前,强压住胸中翻涌的气息,抱拳禀道:“禀齐国公!天使大人行驾已入琼华门,正向此间行来!”

向来泰然自若的王缙,此时心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早有香鹿驿的驿长飞书告知,今日将有圣人遣派的天使、抵达神都太微宫,口宣敕旨。但究竟是福是祸,却无从得知。

此时听闻天使已入阙门,忐忑之色愈发溢于言表,忍不住抬起衣袖、将额上冷汗拭去。

无处安放的双臂拢在袖中,动也不是,静也不是,一会掖一掖翘脚幞头,一会整一整紫袍金玉带。第一次觉得恭候天使到来,竟是如此漫长且难熬。

终于,一驾八人同抬的肩舆,绕过正殿东侧、停在了银杏别院前。

肩舆缓缓落地、走下一人,面白无须,绿袍犀銙,拱手便笑道:“齐国公一向可好呵!”

王缙连忙还礼笑道:“刘公公一路舟车劳顿,想来午膳必是草草了事。我已命膳房备了些果蔬、茶点,不如先往东斋院略用些如何?”    此行荣领天使之职、自长安赶来洛阳的阉宦,叫做刘忠翼,官阶虽只有从六品,却因伶俐机敏、忠直可嘉,颇受圣人倚重。便连宰相元载在宫内撞见,也会笑称一声“刘公公”。

天使刘忠翼听他这般说,面上笑意却先敛去了三分,从腰间摘下银牌、微微抬眸道:“齐国公抬举!下官既蒙圣人垂爱、今又负圣谕而来,怎敢稍有懈怠?还是先宣了圣谕,再来领齐国公的好意。”

王缙闻言,笑容微僵,忙叉手躬身、俯首敬候。

刘忠翼这才面色一正,声音尖细道:

“上谕!王缙夏卿,昔治军严整、平叛有功,累迁要职。加封齐国公,领太微宫使、留守东都。然卿权重生横、宠极而骄!不思勤勉政务,专行离奇之举!

近来更有洛阳世宦奉表劾奏,具言卿等罔顾生民安危,多与祆教不睦,屡行残戮之事。以致洛阳胡民异心顿起,星夜离散,怨声载道!

朕念卿曾有功于社稷,行止虽失偏颇,究极事出有因,特容悔心改过!故敕卿仍归于帝京,侍朕左右,朝夕奏对。旬内即返!”

王缙听罢,面如死灰。

圣人言辞虽不甚激烈,但字里行间、却透着对他的浓浓失望。反顾自己这几年来,先是因不满于鱼朝恩专横,自请来东都奉佛礼道;后鱼朝恩被元载等人合力诛杀,元载愈得宠信,封颍川郡公,开始独揽朝政、弄权跋扈。他又不得不事事逢迎元载、每每虚与委蛇。后更与之同流合污,助其贪财纳贿、排除异己,同时也中饱私囊、培植亲信、豢养私兵……

原以为两人联手,便欺上瞒下、一手遮天。谁知这几年所作所为,早被圣人察觉到了端倪。更因近来太微宫屡屡弹压祆教,多行杀戮之事,惹得朝堂内外胡官胡民怨声如沸。才专程遣派心腹宦官刘忠翼、来洛阳宣其口谕,以为申饬。

王缙躬身良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声音颓然:“臣恭领圣训!”

旋即深吸了口气,又向刘忠翼叉手行礼道,“刘公公不辞劳苦,驾临东都,缙自当治备盛筵、拨冗相陪。还望公公先入东斋院稍憩片晌,缙已安排妥帖侍女榻前迎候……”

刘忠翼见他眼神惴惴,不安中透着惶急。当即摆手道:“蒙齐国公厚待,下官本不该推拒。奈何在香鹿驿时,元相已差人知会下官、今夜颍川别业已备好酒食,专等下官前去赴会。实是盛情难却!还请齐国公体恤。改日齐国公回到长安,下官一定登门、再与国公品茶说禅如何?”

王缙听到“元相”二字,心头不禁一震:元载何时到的洛阳?为何他一点风声也没收到?且以他与元载的私交,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究竟是何用意?要连他一道瞒着?

重重疑问,疑问重重。萦绕在心头,很快搅成一团乱麻。

待他回过神时,刘忠翼竟早已离去。只有方才报讯的那名宿卫,按刀侧立在一旁,眼含忧色地望着他。

王缙自知失态。瞥了眼忠心耿耿的宿卫,心中一暖,这才抬起一臂、轻轻向外摆了摆。那宿卫登时会意,抱拳行了一礼,便果断离去。

只剩王缙略显落寞的背影,立在暗沉沉的天光下,宫殿寂寥,人影渺小。

仓皇的燕子没入树梢,发出一声刺耳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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