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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白细想冯道所言不无道理,他在书院也常听武望博、华千行以往的经历,评论当下的时势,心知自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者多依赖节兵去争权夺利。故而宠纵有功的兵将,却也养成了节兵骄横跋扈,以致有的牙将稍有不平,就弑杀主将。犹在新老交替之时,后继者安排人事稍有差错,即生祸端,这种风气由下而上。

又忖眼下郭威驾崩,难免会有藩镇节使心存异心,若郭荣用人不当,恐是会有大变。而冯道将自己请来,想必是认为自己与郭荣亲近之故,有相托谏言皇帝之意。

心念一动,正欲出言请教,又听冯道叹了一声,言道:“到了当今圣上,老夫可算是历了四朝十帝。有人称老夫德高望重,有人讥老夫贰臣贼子,嘿嘿,江先生……并非老夫诈巧与你,除了先帝与圣上,你认为后唐、后晋、后汉的几位皇帝如何?”

江秋白一愣,冯道不问自己对世人评价他的看法,却要自己评价他奉事所历的皇帝,而又将周太祖、当今圣上除外……但想他明言非诈巧之语,表明无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作风,此下区分而言似有深意,便拱手道:“学生久居山野,未有深知,请太师赐教。”

“后唐灭亡之后,若按坊间所谓的人臣忠义,文人气节……想是老夫此下已化为尘土了,嘿嘿。”冯道轻笑一声,缓声道:“这天下是有德者居之,是谁把它当作一家一姓之物了?君王死了,济民之道就要灭了吗?老夫没有气节?试问这几位皇帝有心怀天下苍生之志吗?他们没有,可老夫有……”

“穷民之力以奉君,其道必亡,倾君仁德而济民,天道必佑。老夫只有忠于百姓之明,未曾有舍道奉贼之昧。”冯道语气平淡,“想我大唐一统之时,而今的南唐、西蜀、南汉、北汉,幽云之地的百姓,何有你我朝国之分,契丹更是臣服,百姓安居乐业。

然一家一姓之念,在安史之乱时已是大有人在,至黄祸出现,四方节镇便是趁乱割据,为争夺地盘,不顾百姓生死,在他们心中,什么是国?

呵呵,若说气节,老夫以为……是为天下百姓先可谓正气、是为天道。老夫无一兵一卒,敢在耶律德光手中保中原百姓安定,那些手拥千军万马的乱国之贼可有此胆?”

江秋白犹如当头一棒,望着这白发苍苍、神态自若的老人,毛孔一凛,刹那间心有感触。他对冯道的为官之道确是不以为然,甚至也有认为他没有气节之意,此下闻言,心中却是隐然生出一道敬意。

“他们行他们一家一姓的君王之道,老夫做老夫使百姓安生的为官本份;他们窃国之运而为君,老夫得天道正气而为官,岂能为一家一姓之亡而置万千百姓不顾……”

冯道言语一顿,笑了一笑,“竹之不屈,盘茧立节,蓄气明志,苍劲直挺,是我所欲。”

江秋白闻言肃然起敬。

“君子作礼乐以防小人,小人盗礼乐以僭君子。乱世以来仁义忠孝之意已为小人盗用屈解,愚昧坊间日久……以江湖草莽之意气,形朝堂大义之气节。

故老夫心生一愿,刻《九经》成版,使它广传坊间,开明民智……至广顺三年秋,终是如愿,老夫每成一经印刷,其乐无穷,哈哈……”

江秋白当下心猜冯道自称“长乐老人”,想是因为这个原因。

“先帝龙显之后,知百姓日苦已久,整顿吏风,分地安民……虽皇风渐成,然也受节镇牵制,权衡利弊,终是选择相互制胁之术……可惜天不假年,先帝大志未能成愿。”冯道叹息一声,话锋一转,“当今圣上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行事却是稍过急躁,老夫事君十帝,唯对圣上与之力谏,却是为他所恼……”

江秋白闻言心中一叹,但以他所知,冯道与以前所奉皇帝,对见解不同之处,从未拼死力争。此下力阻郭荣亲征,想是心中已将郭荣视为明君英主,自是对他安危大为关心,以至不惜冒犯龙威,拼死劝阻郭荣御驾亲征。

“圣上龙威初显,节镇兵将未存一心,贸然岀兵,若调度不当,恐是会出大乱。”

“那太师的意思若圣上不亲征荡寇……何人可胜任统军灭敌?”江秋白小心翼翼道。

“江先生的意思……是可以劝服圣上收回御驾亲征之念?”冯道望向江秋白,脸显微笑。

江秋白迟疑一下,微微点了头,“学生或可一试。”

只凭北汉之力自不足惧,但有辽兵联合,自然要慎重考虑。而眼下郭荣的威望尚不足以震慑各州节度使,倘若兵败,军心涣散,气势所失之下,那些图谋不轨、看风使舵的节镇兵马定会趁机作乱。江秋白大感冯道所言有理,便是生出相劝郭荣之心。

“不可,眼下圣意已定……”冯道沉吟道:“即使圣上收回成命,也会大失士气,老夫邀先生前来,并非让先生去劝圣上,而是让先生参议出兵之部署。”

望着一脸惊愕的江秋白,冯道笑着又道:“此下先生去劝,反使圣上对老夫失去信任。一国之君,一国之相意见相佐,自古皆有,然借第三者之口分出对错……却是不可。

如坊间婆媳之争,做儿子的介入明言,母亲输了,媳妇失却贤良,媳妇输了,母亲失了慈恩。而有些事因有人介入言劝,反显对立之见。

圣上贤明,此次虽与老夫意见相佐,但不管日后结局如何,圣上都会与老夫体面的进退之路。”

江秋白心下大有感触之中,又听冯道接着言道:“兵者诡道也,其机变瞬息,若全所虑,可立不败之地。”

“望太师指教,学生定当全力与谋筹备。”

“自古行军打仗,将才尤为重要,然眼下一仗,领兵之将当重其忠而后言其能……”冯道略为沉吟之状,“诸边境之将不可轻动……可调陕州镇节折从阮兼守凤阳府,西蜀之虑可消,命留守韩通合晋州之兵从西驰援潞州。”

原虎捷军指挥使韩通已调仼陕州留守,江秋白与之相交,知他骁勇善战,且对郭荣忠心耿耿,闻言便是点了点头。

“南唐、幽州边境之将不宜变动,可着军使快马传令叫守将日夜警戒,以防敌军趁机骚扰,切记要只守不攻……

眼下圣意已决,圣上定是急于发兵,可诏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领磁州兵马从东路驰援。而大军粮草一时想必应诏不及……当着令河阳节度使刘词集洛阳、京都周边州县兵马为大军,调集粮草随后跟进。”

刘词是跟随郭威多年的亲信,而符彦卿是当今国丈,用他二人领兵自然无须担心。

“至于圣上随行的兵马,想必是殿前指挥使张永德所领的宿卫亲军与侍卫马、步军一众……呵呵,圣上决意亲征,心中想必有所安排,江先生可依圣意委以变通就可。”

江秋白闻言郑重了点了点头,“学生定当全力谋全。”

冯道宽慰一笑,感叹道:“圣上之英明,启蒙于江先生的书院,以江先生之智,想必可以周全此策……唉,可惜老夫年迈,不能成行去太白山一睹书院中的高人风采。”

江秋白微微一笑,但知应该告辞,便是起身行礼:“那太师早些休息,学生就先行告退了。”

冯道也不挽留,亲自将江秋白送至门口作别。

回到了宅院,江秋白心中思绪起伏,但想冯道之言,自是不能如实告知郭荣。一来,郭荣年过三旬才登基,早年也曾领兵打仗,决意亲征想必有他的道理。二来,若自己将冯道所虑直言,难免有把他当作无知幼主之意,又有累冯道恶人先告状之嫌,

又忖冯道之苦心若不言出,郭荣此番亲征胜了,日会或会见轻于冯道的谏言,败了,也恐会羞恼于冯道,两番结局如何,却都是对冯道不公允。

思前想后,竟不知不觉已近卯时,想着上殿朝会,又恐郭荣当百官之面见询自己御驾亲征事宜,而朝堂之上委婉点明却是颇费周折。念头一转,但想郭荣平常行事,每有大事都会与自己询问意见,不定是考虑自己要照顾受风寒的夫人,才未曾私下召见相询。

而昨日程正来府探望自己夫人,今日早朝之上郭荣定会向他相问打听……若知自己的夫人已无大碍,必会使人召见自己。想到此处,也自定了心神,到了内宅看望一下已能不床走动的夫人,便去了偏房打坐养神。

果不其然,到了辰时三刻,便有宫中太监带来郭荣口谕,传他入宫面圣。

皇宫御书房中的郭荣,但见江秋白到来,便是吩咐太监赐坐,屏退左右之后,望向江秋白,状显无奈的摇了摇头,“师叔你道这些文臣武将恼不恼人,犹是冯道,昨日讥我做不到唐太宗的神武也就罢了,竟然还讥我大周兵将势弱,挫我士气……今日早朝询诸臣工用兵之策,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的,当是误我大事之辈。

想这冯道还真辜负我对他的敬重,先帝经常赞他有济民治国之能,却未料如此心胸狭隘……我即然要决定亲征,劝阻不了就应搁下成见,拿起中书令之责,献策行兵布署才对,早朝之时居然一言不发。”

江秋白想起冯道与自己的一番言谈,暗赞还是冯道知晓圣聪,心中也为郭荣对事不对人的气度折服。

想是发泄了心中的苦恼,郭荣叹了一声,缓声言道:“他的用心我何尝不知,可他终是迂腐。自乱世以来,藩镇恃兵慢君、拥兵自重风气未减,先帝在世之时,也苦于节镇隐患,但想百姓流离,才先致力民生。对于节镇多以频繁调防之策,以释减其亲兵扩充为祸,虽有见效,但也是惹了一些骄兵悍将不服于心,对朝堂心存恨意。”

江秋白心头一震,郭荣之所虑,也正是冯道之所忧。但知郭荣既然能想到此患,还坚持御驾亲征,猜他心中一定已有打算,便是凝神倾听。

“此下伪汉趁我新立,人心不稳,勾结辽兵犯我朝疆,虽是来势凶猛,但亦是我安内的一种契机。只要将伪汉击败,那些蠢蠢欲动、心存不轨之辈也自震慑住了……或是有人趁机作乱,却也刚好一网打尽,届时必使军民一心,免却我日后开疆拓土之忧。”

江秋白大为惊愕,他与郭荣相处两年,是听他言过节镇骄兵之患,却未料他会趁大敌来犯之际,行此险招。心念一动,便是言道:“那皇上打算如何安排兵马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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