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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和尚没想到这汉子竟还会如此巧舌如簧,胡乱歪曲他所说的佛理经义。当下不由神色一变,沉声道:“还请施主勿要妄言,不可曲解贫僧所说的话。”
“哈哈哈哈!”
那汉子破口大笑,一脚踏在桥头铁索上,再将刀扛在肩头,语带讥讽地对中年和尚说道:“你这和尚才好生无理,我明明是按照你说的佛理而为,你却说我妄言。莫非你自己都觉得你说的话都有问题么?”
老穷酸虽离得远,但桥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难逃他的耳目。他眉头轻挑,望着那正与和尚逞口舌之快的汉子,心中暗道:“倒没看出这汉子还有如此犀利的口舌,难怪他能做领头之人了。”
中年和尚一再被那汉子言语挑衅,就算他也是颇具修为的佛门高僧,当下也不由心中冲出一股嗔怒。他双眼一凛,再次沉声道:“施主请自重,在佛门弟子面前,不容你以邪说之言妄论佛理!”
“邪说之言?”那汉子冷冷一笑,嗤声道:“你明明认为我说的话也有道理,却偏偏不敢承认。难道说你们佛门只会认同自己的对,却将所有反之的事理都视为错。呵呵,如此自欺欺人的佛理,又有什么理由能普度众生?倘若真是如此,那在我看来,你们所追随的佛,才应该是这世上最邪的存在!”
“阿弥陀佛!”中年和尚口宣佛号,脸色渐沉如水,他望着那汉子,忍着最后几分忍耐说道:“施主如此巧言善辩,却沦落在此为寇,当真是屈才了。施主偏执太深心中无佛,所以自然种业成执见不到佛。而我佛慈悲,所愿皆众生平等,所以自能以如来智慧调伏一切众生。所以若施主能得复自性,放下执念,自然就能知道佛理本源,亦可见得大智慧。”
“强扭的瓜不甜。”那汉子呵呵嗤笑道:“都说佛渡众生不自渡,自渡成佛渡众生。如今看来大和尚并没有成佛,所以你说服不了我。在我眼里能渡众生的,只有银子。所以废话讲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要有银子才能解决问题。”汉子拍了拍手中刀,冷笑道:“大和尚,你可愿为这些人成一回佛?”
中年和尚面现隐怒,沉喝道:“施主可知我佛虽慈悲,却也有作狮子吼?”
“狮子吼?”那汉子双眼一瞪,也冷笑道:“敢情大和尚说不过我,就想要动武了吗?”
“冥顽不灵,恶根成性!”中年和尚终于压抑不住心头一股火气,他神色倏变,面容在刹那间竟有如金刚怒目。随之他踏上一步,这一步之间就蓦然气荡如风卷,势重如沉渊,宽大的僧袍随之一阵烈烈鼓荡。
“金刚伏魔之力?”远处的商意行瞧得真切,不由眉峰一扬,忍不住说道:“这和尚倒也有几分功力,却不知是天轮寺中哪一个字辈的门下?”
那汉子一看中年和尚一步之间就显露出了不凡的气势,不由心头一震,脚下顿时连退两步。他少年时也曾身负才学,念过几年书,也学过几年粗浅的拳脚功夫,所以方才有胆量有口才地说出那一番一般人所不会说且不能说的话。但他心性偏执,生平所遇之事大都不尽人意,于是就不由有些愤世嫉俗。再加上遇到黔州天灾,家境一落千丈,他一怒之下伙同了数人,干脆做起了流寇行径。
这汉子是个颇具眼力价的人,所以一看那中年和尚已有动武之意,心头就莫名一虚。他毕竟只是一个腹中有几滴墨水又懂点拳脚的普通人,先时没看出这和尚会有如此气度,所以难免有心生轻视之意。但此刻见和尚已动真怒,顿时心头猛然涌出一阵怯意。
可是这汉子身后那五人并并没有眼力看出两人之间气势的微妙变化。他们只以为那和尚是因输了嘴仗而恼羞成怒,此刻正等着他们这个带头大哥如何在拳脚上再次羞辱那中年和尚,所以一起齐声呼叫,叫嚷着要给那个中年和尚一点教训。
而那些难民一见双方剑拔弩张,顿时都大吃一惊,他们见过那络腮胡杀人不眨眼时的凶残,生怕惹火烧身,俱都不由向后退开。在他们眼里,那两个手无寸铁的和尚显然不是那六个手持长刀的流寇的对手。
见此情形,那络腮胡的持刀汉子此刻就有些骑虎难下了。倘若动手,从看那和尚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势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佛门武道高手;若是就此退却,那以后在身后这些人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络腮胡一时之间进退两难,他铁着脸,额头不由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之际,那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年轻和尚却开口说话了。
“无嗔师兄,你执着了。” 年轻和尚语气轻飘飘的传进了中年和尚的耳中,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却很有作用,那中年和尚闻言立刻退后一步,浑身鼓荡的气机和脸上勃怒的神色也随即消失。
他转头对年轻和尚说道:“师弟,此人屡出狂言辱我佛门声名,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略施小惩,岂不是让别人小看了我天轮寺?”
年轻和尚神色不动,依旧一片如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同样波澜不惊:“佛门一宗源远流长,存在至今千百年的意义又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对佛门有过对立质疑的人又岂止眼前这一位施主呢?但最终佛门依然能够根深蒂固存在于芸芸众生之中,这就已经是对诸多质疑最好的答案了。”
中年和尚闻言,立时恢复平和神情,再度双手合十,垂目道:“师弟一言如醍醐灌顶,师兄受教了!师父为我取法号无嗔,但我却一直放不下嗔念,果然还是心性不定,有愧师父的教诲了。”
年轻和尚淡淡说道:“修行之路,本就漫长迷茫,非一朝一夕之功可得明性空明。所以师兄何必沮丧呢?”
“阿弥陀佛”。无嗔和尚合十为礼,朝年轻和尚略一颔首,说道:“多谢师弟解我困惑。”
年轻和尚这才望着那正松了口气的络腮胡汉子,道:“但这位施主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世间所有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事物,都会遭到众生的质疑,只有面对质疑经得起无数考验之后,才算得上真正的真义。”
他双眼泛起一片空灵,继续说道:“但这世间或许并无永恒的真义,所以这位施主对佛的质疑,也是身为佛门弟子的我曾经的质疑,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对世间万物保持不同看法的权利。”他停了一停,眼睛看着络腮胡汉子的眼睛,接道:“虽然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但众生慧根却有不同之分,于是才有佛渡有缘人的说法。在小僧看来,这位施主虽有几分佛性,但却并无佛缘。既然无缘,那施主自可视佛为无就行了,却又何必为你本来就不在乎的存在而逞口舌之争呢?”
那汉子被这年轻和尚清宁透彻的眼神看得心中隐隐震动,那话音仿佛一道冰凉的流水趟过他的内心,让他浑身生出一种既清凉又沉重的感受。
刹那间里,这汉子心中竟再也生不出半点反驳之言。但他生就一副争强好胜的个性,尤其是在嘴皮子上更吃不得半点亏。他见年轻和尚态度谦和,浑身上下毫无半点强横之相,便不由心中略定,朝他冷笑道:“你这小和尚,既然身为佛门中人,却对自己的信奉心存怀疑,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于你么?”
年轻和尚微微含笑道:“心怀质疑,也是一种修行。只有透过无数的质疑,才能见到最终彼岸的真理。”
“自欺欺人罢了。”那汉子不屑地冷笑道:“所谓的真理,在这个世道里,只存在于绝对的力量中!在我的刀口下,你的真理能救你一命吗?”
他扬了扬手中的长刀。
哪知那年轻和尚面对他的有意挑衅,依旧不改神色,他甚至上前一步,对那汉子道:“原来武力才是施主所信奉的道。既然如此,小僧愿意开一次戒,与施主赌一把。却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那汉子心里暗暗一惊,他生怕自己又看走了眼。可仔细看那年轻和尚似乎并无丝毫的敌对之意。于是他试探性地说道:“出家人也喜欢赌,倒是令我大开眼界了。却不知小和尚你想与我赌什么呢?”
无嗔看了一眼年轻和尚,忽然闪过一抹空明神色,他随即微微含笑,却不言语。
年轻和尚望着那汉子,微笑说道:“今日之事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小僧与师兄还有身后诸人需要借道过桥,诸位施主却要卖路收钱而已。所以小僧要与施主赌的,就是这座桥。”
那汉子眉头一扬,心中奇异,呵呵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不知小和尚你想怎么个赌法?”
“施主与小僧各有所执,那便赌赌我们互相所信奉的真义吧。”年轻和尚从背囊里取出一块银子摊在手心,然后伸出手,说道:“小僧手上这块银子有三十两重,乃我与师兄远游的盘缠,倘若施主能从我张开的手中拿走这三十两银子,那自然便是你赢了。若是施主拿不走,那就请诸位让开道路,放我们过桥。”
此话一出,那络腮胡汉子身后五人都不由大笑起来,有一人忍不住大声叫道:“你这小秃驴,真是罗里吧嗦,你与我们老大这样赌法,不就是等于白送银子吗?既然要拿银子买路就干脆点,何必拐弯抹角?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年轻和尚依旧微笑着,却并不搭话,他只看着那络腮胡汉子。
“有趣有趣。”那汉子脸色阴沉不定,他沉吟片刻,冷笑道:“这一座桥,可不止三十两银子,这个赌注可太少了。”
年轻和尚淡然道:“施主若赢了,除了这三十两外,小僧背囊里还有一座来自吐蕃的明光佛塔,施主也可一起拿走。”
此言一出,无嗔微微变色,他立即对年轻和尚说道:“师弟,明光佛塔为我佛门圣物,不可随意示人。”
“明光佛塔?”那汉子心中一动,他看向年轻和尚身后的背囊,说道:“那是何物?”
年轻和尚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他的心境仿佛永远都不会被外界任何事情所干扰。
“施主已经听到小僧师兄的话了。”年轻和尚道:“明光佛塔,为吐蕃云乘寺赠与我中原天轮寺的佛门圣物,价值连城。”
“好!”络腮胡汉子一听“价值连城”四个字,当即心头一喜。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你可想好了!”
年轻和尚低眉垂目,说道:“施主认为手中的刀是真理,小僧认为佛愿之下皆为慈悲。既然各有所执,那小僧开戒与施主一赌,赌的是此时此际的天意,结果自随缘法,绝不反悔。”
他说完,伸直了手臂,手掌心中放着那块银子。
适时鹰愁涧冷风倏忽吹过,年轻和尚当风而立,僧袍随风飘荡,竟有超尘出世之相。
那汉子看着年轻和尚的手掌,心中已猜到对方必有古怪,否则岂会以如此轻易的方法为赌注?但随即眼中凶意一凝——既然这两个和尚身怀至宝,那就算没有这个所谓的赌局,他也必须将那明光佛塔抢到手!倘若能得到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们几个人就可以舒服的过完下半生了。
络腮胡汉子猛然跨步上前,将全身气力聚在右手上,伸手就向年轻和尚手掌中的银子抓去。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凝神静气,等待着即将揭晓的赌局结果。
年轻和尚身子不动如山,低眉垂目之间,法相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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