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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上缓缓落下,听到下面人声愈发清晰的时候,田贞仪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调整了一下心情,只当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等到真正落地的时候,便又是上天之前的模样,面露微笑,执着刘钰的手,也不叫人跟着,两个人慢慢走到了科学院的门口。
若是旁人来看,自有人引领着参观介绍。然而既是刘钰来了,里面的人又听刘钰说了各忙各的之后,便各自散去忙碌。
“若只看风景建筑,虽别有滋味,却也就那么回事。今日我带你看看真正的风物。风物二字,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若是换个说法,那就别样激情。”
牵着田贞仪的手,刘钰边朝远处的一片试验田走,一边说着那样这样的话。
远处的麦子已然成熟,黄黄的穗子,偶有一风吹来,虽无麦浪之阔,却似弯腰鞠躬,煞是有趣。
田贞仪也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便是真不分,那也最多将韭菜和麦苗认错,却断然认不错这些长穗子的麦子。
她读书多,知道此时麦田不过亩产一石。若得二三石,便是丰收了。
只看这科学院里的麦田,穗子饱满,亩产定然不低。
她看的确实没错,亩产确实不低,靠的硝石为氮钾、南洋粪石为磷,愣生生靠“天然化肥”供起来的,焉能低了?
寻常人家也或用粪,但一亩田真要足够作物生长的粪,又岂是一家人能拉出来的?若有牛马,那又怎么可能只有三五亩地?
如此对比之下,高便属实意内。
她本以为刘钰要介绍这片麦田,却不想刘钰只是随口一提道:“世人皆知,硝石可做火药。却不知亦可为肥。增产之理,科学院已得三昧之一,奈何如今尚无手段生产硝石之肥。知其理而不可行,暂时这也没什么可看的。”
说话间,绕开了麦田,走到了麦田后面的一片豌豆地。
田贞仪吃过豌豆羹、豌豆糕,尝鲜的时候也吃过新鲜的豌豆角,亦或是脆嫩的豌豆角炒肉,或者也吃过豌豆苗。
但面对着这一丛丛开着紫花或者白花;或是爬藤或不爬蔓的植物,她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等刘钰告诉她,这就是豌豆的时候,田贞仪呀的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
然后弯着腰,低头去看那豌豆的花。
这便是刘钰说的,他们两个能看到的别样的风物。
同样的豌豆,在不同的人看来,是有不同的感觉的。
就如同靖海宫的那些学子,与别人混在一处,临碣石以观沧海,忽有一人高呼“且看,真的是先露桅杆、再露船身”的话,即便互不认得,也必会走上前去,询问是师兄还是师弟。而若不是“圈内”的人,则可能会一脸懵逼,心道他们兴奋个什么呢?
这种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共同体验,不只是可以用来塑造共同体记忆,比如那句宫廷玉液酒、亦或是唠十块钱的。
一样,也可以塑造友情、爱情的共同体验,记忆,或者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兴奋。就如同两人许多年后旧地重游相恋时候的风景,总有些别人插不进来的共同记忆。
这豌豆,便是刘钰和田贞仪间的一种浪漫。
如今科学院里,有人已经信了刘钰魔改过后的“豌豆”故事:伏羲女娲双螺旋、阴阳交汇阳为显。这都是现成的故事,套在里面编就是了。
田贞仪当然也听刘钰说起过豌豆的故事,而且听的一脸入迷,觉得这才是真正揭示天地造化之道,谁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显性、隐性、自由组合、分离再组。这些事情,她听的多了,却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见到开着花的、专门打理过的、实验用的豌豆。
于是当刘钰说,这就是豌豆的那个豌豆时,田贞仪惊喜地叫了一声。
若是旁人在场,只怕难以理解,多半觉得,公侯府里的,果然是见了菜园也感新奇。便如那西洋人看到捕鱼的鸬鹚;京城人看到西洋人梳头还用香油一般。
田贞仪俯着身子,一边回手冲着刘钰招呼道:“看呀,看呀,这是紫的,这是白的……”
豌豆花并不好看。
不要说和玫瑰芍药比,便是比之寻常野花,都差了七八分。
可这一丛丛豌豆花,却叫田贞仪感觉到说不出的浪漫。
这是豌豆花。
却也是堪比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样的故事。难道世上,竟还有比女娲造人还要浪漫的事吗?
田贞仪眼中的豌豆花,不是可怜的、丑陋的、比之野花还逊色的豌豆花。
而是一种人力已然涉足神灵之力的浪漫:神灵可以造人、可以让人美丑。如今虽只是豌豆,却总有一天,人力将可比肩神明,掌控生死美丑之力。
从未见过的豌豆花,伴着两人的共同记忆,叫田贞仪流连许久,心里畅怀,就像是小时候央求家里学骑射第一次射中靶心时候的感觉。
兴奋了好一阵后,田贞仪想到那时候刘钰给她讲这豌豆故事时候的一些场景,这种和子嗣交合有关的故事,未必非要一本正经地讲,自是床笫之间讲讲下一代是双眼皮单眼皮的玩笑,一时间脸上微微羞红。
回味了过去的记忆,感知着人力匹及神灵的浪漫,田贞仪忽道:“三哥哥,何不叫葡萄牙人再送几头狮子,竟去和老虎相伴。若真能成,震动京城,到时候也好借机,叫更多人知道这豌豆故事?”
“寻常人不在意豌豆,也未必愿意读许多字。但若是寓教于戏文、操演、杂耍、怪事、奇兽,岂不更容易传播?”
刘钰笑道:“好办法。这也简单。待过些日子,在松江府做便是。只叫西洋人弄些狮子,再从南洋身毒买些老虎,倒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多一群人弹劾我奢靡浪费,人且不饱,竟以肉饲虎豹。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倒也不怕。罪与不罪,不在事本身。”
田贞仪自明白刘钰说的什么意思,同一件事,若不论,若空气;若论,不啻千钧。
论与不论,自不在事情本身。
若是以往,田贞仪难免心情不佳,略略担忧。但如今明白了刘钰的心思,倒是看得淡了,伸手拉着刘钰,只笑道:“反正罪与不罪,皆出于人。我便想到了三哥哥说的前朝永乐年,献长颈鹿为麒麟事。既如此,何不一并将些珍禽异兽搜罗一下,献上去。一来叫朝中知外面世界奇特,二来反正也是如此了,便再多一重潜在罪责,那也不怕了。”
边说着,边慢慢离开了人开始窥探神明之力的豌豆,待到有旁人的地方,便不再说刚才那样的足以杀头的话。
刘钰牵着田贞仪的手,慢慢引着她到了蒸汽机研究院。
嗅着院内弥漫的煤烟味道,以及嘈杂的机器声响,田贞仪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却没有拿手帕遮掩。
刘钰没有带她去看蒸汽机的实物。
蒸汽机的实物,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不够直观。
而是带她去了一处特别的展览馆,这里面陈列的,都是一些或是精巧、或是卜算精巧的模型、理论展示机。
或是玻璃做的,实际上连五马分尸个蟑螂的动力都难有。
只是透明的玻璃,叫人直观地看到水的沸腾、活塞的挪动。
将那些繁复的道理,化作直观的展示。
或有人说,科学的发展,透明的玻璃立了大功,确实有些道理。
除了玻璃制成的蒸汽机的理论展示机,还有诸多匠人制作的小东西模型。
小火车、小的蒸汽的抽水机……
以及一些奇葩非常的脑洞,比如靠蒸汽机转动拉绳子和滑轮来耕地的“拖拉机”——蒸汽机安放在田中间,不动。靠绳子拴着犁铧,转动牵扯,代替耕牛。
类似的脑洞,比比皆是。
但在此时,这不是脑洞,而是创新。
就如同三眼铳、多管铳、碗口炮、大抬枪、皮炮……这些出现过、但最终被淘汰的火器。
除非有先知,谁知道他们一定走了邪路呢?
以刘钰的眼光来看,这个“拖拉机”,肯定是邪路。
但实际上,这却是此时所有脑洞中,距离可以实用最近的一个。而真正的“正途”的拖拉机,现在却是那个似乎最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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